思念的人總會遇到離歌

修紅宇

貝多芬說：我情愿寫10000個音符，也不愿寫一個字母。

而我，情愿用10000個字，去換貝多芬的一個音符。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稀罕。

有什么辦法？在偉大的藝術與它謙卑的粉絲之間，就存在著這種不平等。

但我依舊虔誠地朝拜著，并且相信：每寫下10000個字，就與音樂圣殿的距離又近了一個音符……

倚在沙發上，咬一口蘋果，看一眼滿室的陽光，想著：此刻若是午休的農婦盤坐在田頭，啃一口饅頭，望一眼長勢甚好的莊稼，心中定裝滿了喜悅。

但此刻充溢在我心中的，卻是無邊的思念。

天狗食月亮，貔貅吃噩夢，我靜悄悄地吃一個蘋果，希望可以一口一口地，將思念嚼碎了咽下去消化掉……

蘋果咽下去了，歌聲卻浮起來——“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流成熱淚”……

這首《思念誰》，由沈慶作詞、逯學軍作曲、景崗山首唱、巫啟賢翻唱。據說，沈慶寫這首歌的詞時，只有十九歲，最敏感的年紀，最善于描摹思念，他的那支筆，青春無敵；據說逯學軍譜這首歌的曲時，正是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天津的一家軟線廠上班，從前的生活和朋友都遠了，最寂寞難耐時，剛好遇到大學死黨沈慶的詞，于是有感而發；而我“幻”聽到這首歌時，正值愛子遠赴異國留學，我在深深地、深深地思念著他——

三個同齡的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素不相識，卻因這首歌而跨時空相遇了——用張曼娟的話形容：“我的世界有點小，卻是剛剛好。剛剛好，遇見最美好”——我們在一首歌里，剛剛好，遇見了，只因為思念。

據考，《黃帝內經》在兩千年前就提出了“五音療疾”，而在埃及的古典著作中也稱“音樂是靈魂之藥”，當思念來襲，當心情有恙時，音樂就是一味良藥，而身在思念中的人，就是這味藥的“臨床實驗者”。

咬一口蘋果，聽一句歌手的無伴奏吟唱，然后冰冷的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我詫異地想：咦？這么快就釀成蘋果汁了？！思念一個人的滋味，莫不就是啜飲一口“蘋果汁”的滋味？！

《思念誰》，是最解思念滋味的歌！

一個人在思念中，是不想看電腦，刷微信，讀書，寫字……做平日里喜歡的那些事的，也不想呆在房間里，只想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到思念找不到的地方去。

可是，不想翻書，書于是靜默；不想寫字，筆就此沉睡；不想聽音樂，那些歌喉卻不肯暗啞，徑自唱了起來，讓人躲閃不及。比如，那首《思念誰》找到我。

思念的人總會遇到離歌。

離開房間，開車閑逛，經過小市場，不知是從哪家店正傳出林志炫的歌聲：“想留不能留 才最寂寞/沒說完溫柔 只剩離歌/心碎前一秒/用力的相擁著沉默/用心跳送你 辛酸離歌……”

機場送別的那一刻，驀然躍上心頭，昨天還被我擁抱著的小孩走過來用擁抱跟我道別——回放那一幕，無法再開車，只能停下，將車泊在路邊。

也趁此機會將這首歌聽完。奇怪的是，平日里那么喜歡林志炫高亢清亮的歌喉，可此刻聽《離歌》，卻嫌歌聲過于喧鬧，仿佛，他是將離愁別緒高聲朗讀出，思念也成了晴空下的影子，他說在，卻遍尋不見。

不愿意回家。家里都是孩子的聲音、身影和味道——平時總是嘮叨他“多開窗放放空氣”，可自他離開后，窗子一次沒開過，房間里都是他的氣息，想他想得狠了，就站在他的房間里使勁聞一聞，舍不得開窗，怕那氣味會飄走散失……

不知不覺地，將車開到圖書館，這里人多，又安靜，是最適合心中裝滿思念的人呆的地方。漫無目的地走在書架間，平日里那些緊緊虜獲人目光的書籍，此刻看來，卻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最終，拿起了著名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的自傳《靜默的音樂》，翻看著：為了能讓有眼疾的小波切利，和其他孩子一樣學會讀寫，父母狠下心來將他送到了寄宿學校。入學那天，母親將哭鬧著的波切利交給老師，就離開了，她打開等候在校外的車門，發現丈夫正藏在一張打開的報紙后面，哭得傷心。回家的路上，“兒子離家留下來的空虛，逐漸被稍顯遲疑的希望、短暫的樂觀和隱約的滿足填滿了”，想到未來，夫妻倆甚至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波切利演唱的“Besame Mucho”（深情的吻），是我聽過的最甜美又最悲愴的歌，雖然聽不懂，卻堅持不去查找譯文，只用自己的想象“翻譯”著：它唱的一定是愛人的分別。

因為，盡管眼睛看不見，卻用心靈“看見”并準確地描述出面對離別時父母的神態，安德烈·波切利，是最懂思念滋味的歌唱家。

他說，你不能一個人這么呆著，于是，帶我去看話劇。而依然沉浸在思念中的我，對舞臺上的風云變幻絲毫不感興趣。可當年輕的男女主人公分別時，一句臺詞闖入耳中：“沒有分別就沒有惦念”，這時，小提琴演奏的《送別》緩緩響起，想到這曲調取自約翰·P·奧德威作曲的美國歌曲《夢見家和母親》，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他說，你要學學龍應臺，她說孩子，一定要離開，才能開展自己；她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佇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呀，人間聚散兩依依，聚是福祉，散是命定，珍惜聚時的緣分——與父母相聚是緣，與兒女相聚亦然——并相信：聚中有散，散終會聚。

然后，像《思念誰》中所唱的：“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自己堅強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