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瑣憶

胡獻浩

五連駐地偏僻，抬頭是山，山外是山，一眼望不穿。

從軍10年，我跑遍了軍分區所屬部隊的邊防連隊，聆聽和目睹過很多動人的故事。那次去五連采訪的經歷，就成為心中永恒的記憶。

翻過一座山梁，跨過一個山坳，轉過一個山坡，幾經峰回路轉，終于看到了一塊平地上的幾排平房——五連營區。

飯后，停電了。無風無電，實在熱得厲害，指導員老江提議去轉轉。

黑咕隆咚的夜晚，群山圍繞的窮山窩子，能往哪兒走？

老江說，去A高地。

A高地，被稱為“上甘嶺式的高地”。我一直想去看看，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夜晚。

“帶煙了嗎？”我問。“沒有！”

“那我去拿。”

“你不是不抽煙嗎？難道……”江指導員笑得有些詭秘。

“咱這是去看英雄……”我忙解釋。“英雄不在乎這個，守好國土是對他們最好的慰藉。”

我回去拿了煙。

山路太黑，又曾經是雷區，我們不敢亂走，在一堆廢墟前停下來“到了！”江指導員說。我從兜里拿出“到了！”江指導員說。我從兜里拿出煙盒，掏出3支點燃后插地上。夜色下的香煙忽明忽暗，真像有人在抽一樣。

起風了，陣陣山風像撒嬌的孩子，一個勁兒往懷里鉆。我感覺有些冷！

江指導員說：A高地距連部五公里，每逢新兵下連、干部調離、老兵退伍等時機，連隊都會組織官兵到高地看一看。

2007年春節，已退伍兩年多的廣東籍戰士鄭春繪在火車上赤手空拳勇斗歹徒，身中10多刀，協助乘警將歹徒抓獲……當地方記者問他是什么力量支撐他時，鄭春繪驕傲地說，自己曾當兵的連隊旁有個高地，在那里戰斗過的軍人流盡最后一滴血也不倒下，是真正的勇士！

站在A高地往下看，連隊山坡上的一間房子在夜幕中格外顯眼——窗簾顏色是紅的，象征甜蜜愛情的玫瑰紅。

“那是家屬來隊的臨時住房。”老江說，這是他的前任收拾出來的，可惜……

那年，他的前任指導員參加干部“雙考”拿了總分第一，由排長直接提為指導員。可他的女友對他從城里去山溝的做法不樂意了。

好不容易說動女友來連隊看看，前任指導員特意將山坡上一間雜物房整理出來，還用白石灰粉刷了一遍……可女友來后指著窗戶說：“這破地方，連個窗簾也沒有！”便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愧疚的他忙讓司務長幫忙買回一道玫瑰紅窗簾，可房子打掃了一遍又一遍，女友卻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這房子就一直空著了，也沒有其他家屬來住。”

“對五連官兵來說，戀愛是件累人的事，姑娘一來準‘泡湯，所以官兵都不敢讓戀人來山溝。”老江說，前任指導員在這里待了3年，失戀了3年，終在31歲那年因職務晉升調離了連隊。后來，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愛人。

剛到五連時，那條被喚為“公主”的軍犬總沖我叫，嚇得我四處躲。不過每次它一發飆，總有個老兵跑來替我解圍。

對“公主”這個名字，我百思不解。它長得一點不嬌媚，也不“斯文”。“我看不是公主，而是王子吧，《王子復仇記》里的王子。”

老兵沖我笑：“在這個以男性為主的世界里，它被熏陶成‘女漢子很自然。”

老兵王曉華是個摩梭漢子，四班班長。4年前，“公主”從成都剛到連隊時，因水土不服生了病。王曉華主動申請照料“公主”，給它喂藥、帶它散步、替它梳理毛發。

一次巡邏因天氣炎熱、路途遙遠，“公主”累倒了。王曉華心痛地把“公主”背在背上，一路背回了連隊。后來，他們成了最親密的朋友。

巡邏執勤，是邊防連隊的中心工作。五連防區有一大半是原始森林，進入雨季后，接連不斷的暴雨給巡邏帶來很多麻煩。我決定隨巡邏分隊一同去巡邏。

集結完畢后，天空突然暴雨如注。“下雨了，還去嗎？”

“去，怎么不去！戰斗可不會因為下雨就停止。”曾多次參加軍區偵察兵比武、號稱“魔鬼連長”的楊曉龍的話讓我汗顏。

巡邏車在能見度不到10米的濃霧中緩慢穿行，半小時后，由于前方道路被沖毀，巡邏車只有原路返回，我們下車步行前進。

走到一個叫老虎口的地方時小分隊停住了。左邊是十幾米高的斷崖，巡邏道被山洪沖毀，右邊原本干涸的河道蓄滿了水。

楊連長果斷指定人警戒，隨即組織人員快速通過。大家脫下鞋襪，把褲腿卷得高高的，蹚水過河。戰士羅樂不小心摔倒，渾身濕透。戰士吳輝腳板被水下的石頭劃開長長的口子。

來不及休息，我們又穿過溝壑縱橫的原始森林，沿著鑿在石壁上的羊腸小道前行。石壁長滿了青苔，要過去，只能攀著樹根一步步挪動。帶隊的排長石猛說，連隊每年都要在這條巡邏道走上幾十個來回。

巡查完界碑，巡邏隊原路返回。“上山難，下山更難。”大家彼此攙扶著向山腳走去。回族戰士錢云龍在不到300米的路上連摔17跤，全身沾滿了泥漿，雙手被劃出六道深深的口子，衣服被掛得破爛不堪。

對五連官兵來說，這樣的經歷幾乎是家常便飯。

幾天后，我離開了五連。后來偶爾去過幾次，沒想到還遇上了王曉華。這個重感情的摩梭漢子，多次放棄去機關的機會，依然守在五連。而因為身體原因，他先后兩次錯過提干的機會。

如今，六年過去了，我時常還會想起在五連的那次短暫停留，想起官兵們的堅韌與達觀。誰不渴望舒適的生活，誰不期盼美好的愛情，但職責和使命讓他們堅守在那里，守護著祖國的邊防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