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xiāng)

張宗希

忘記過去意味著什么

在當下情境里，“返鄉(xiāng)”更多是代表一種積極和建設性的生活態(tài)度：或通過自身的生活方式去影響他人，或者發(fā)起文化活動參與到鄉(xiāng)村重建的實踐中，其共同點在于都是出于一種主動選擇，盡管這“返”的也不一定是其故鄉(xiāng)，他們也不會切斷與城市的聯(lián)系，甚至往返于兩者之間。—這與三四十年前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形成了有意思的對比，這對比里彰顯著青年和時代的變化。

這些糟心的事，我都忘了，你又寫它，圖個什么。

—劉震云 電影《1942》畫外音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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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北京不僅有奧運會，藝術(shù)展覽也頗為興盛。當時在一家德國畫廊的展廳內(nèi)，有一件三米多高、八幅連起來十多米長的《板橋水庫》，展覽的名字叫《你說呢，風景》，孟煌個展。

據(jù)介紹，為了完成這件作品，生于北京、長于河南的藝術(shù)家孟煌在駐馬店市汝河干枯的河床上豎起一個巨大的腳手架，用了兩三個月時間描繪周圍地區(qū)的全景，畫面的聚焦則是在板橋大壩上看到的風景。發(fā)生在1975年夏天的潰壩事件讓這座初建于1950年代的大壩引起諸多爭議，災難導致的死亡人數(shù)一直是國家機密，直到2005 年才公之于眾[1]，而在國際人權(quán)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的相關(guān)報告中，實際死亡數(shù)量與中國官方紀錄仍有較大懸殊[2]。板橋水庫于1993 年重建完成，現(xiàn)在也被開發(fā)出旅游區(qū)，而孟煌畫中那些黑色的水草掙扎的形象，似乎透著不安的回憶和某種預示[3]，令人難忘。

記得父親之前講過，村里的學校原來在靠河的東邊，七幾年時發(fā)大水沖壞過，后來就搬到了村子西頭，而老家所處的位置正好就在南陽和駐馬店的交界處，離板橋水庫并不是太遠。于是就電話詢問，果然是七五年夏天的事，只是那里不是下游，沒受到太大影響。說到一半又開始起疑，問道為何打聽這事，知道后又告誡：不要亂寫，都是道聽途說，你又沒經(jīng)歷過，沒有證據(jù)。最后還提醒到，秦火火不就是個例子嗎？這倒讓我有點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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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記憶計劃”的參與者們在回村進行紀錄片創(chuàng)作時遇到的問題，比我這點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他們面對的是曾經(jīng)親歷過的當事人，采訪內(nèi)容由“三年饑餓”延伸到“大躍進”“土改”“文革”等不同歷史時期，難度也可想而知。但這些以八五后為主要成員的創(chuàng)作者們在進行著一點一滴的嘗試、改變和改善，盡管從他們的紀錄片里就可以看出，這些不乏來自重點院校、美術(shù)學院的參與者要面對的除了來自家庭、來自村民（社會）的質(zhì)疑、不解和抱怨，偶爾也會有來自自己的掙扎：除了采訪的人跟自己多少有些關(guān)系外，那些痛苦的事件跟自己有多大關(guān)系？做這些的意義在哪里？

計劃的發(fā)起人吳文光先生在一次講座上談到這個項目的初衷，他說早期做紀錄片幾乎給他帶了一切：名聲、地位和金錢，然而他覺得他的片子對被拍攝人并沒有什么影響，他似乎是在拿那些人在消費，而這個計劃卻讓他找到一種踏實的感覺。這個項目也得到熱心朋友的幫助，比如工作站的場地來自一個朋友的支持。從2009年開始，有參與過一段退出的青年，有不斷參與進來的新人，也有最開始加入就一直堅持下來的，畢業(yè)于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山東女孩鄒雪平即是一個代表。這些本來可以在城市掙到更多錢的年輕人，他們每年拿出四五個月甚至更多的時間，回到各自生活過的村子（或其父輩曾經(jīng)生活過的），沒有工資，只有生活補貼，采訪、拍攝、整理，同時組織活動，例如辦圖書室、清理村子及周邊垃圾，一方面，為生者“立傳”，為逝者立碑，為老人帶去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與幫助，試圖建立起民間記憶檔案庫；另一方面，他們也為孩童帶去知識、樂趣和友誼，為成人世界帶去一些不一樣的觀念和觀點，以自己的行動和力量去逐漸影響周圍的社會，從這點來說，其實他們更多的又是一種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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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賈平凹在談知青與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時曾說：知青受了一點苦，所以寫了很多小說，農(nóng)民受了很多苦，所以什么也沒寫出來。我想這里應該不是在指責知青的矯情，而是在提醒我們有個范圍更廣、受苦更大卻又沒有話語權(quán)的人群在默默的承受著。而記憶計劃正是從民間的角度在一定程度上給這種沉默一個發(fā)聲的出口。單從這六部紀錄片的片段里就可以看出，這些受苦的人心酸和擔當：一方面可以坦誠的談論過去，因為“那是事實”，另一方面，他們又反對拿到國外去放這些，因為這個事不好，“那就是出賣中國了”。

近年來城鄉(xiāng)之變的劇烈有目共睹，大量勞工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甚至從一個國度走向另一個國度，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兒童， 這也是記憶計劃的主要采訪對象與活動對象。而這些多數(shù)從農(nóng)村走出來具備了“知識青年”素質(zhì)的參與者們主動返鄉(xiāng)的行為，與幾十年前那段城里知識青年 “上山下鄉(xiāng)”的運動形成了有意思的對比。實際上，即便從鄉(xiāng)村走出來，也并不一定十分了解農(nóng)村。而通過與老人的采訪活動，也讓參與者們了解到了一段歷史，并參與這種記錄：相對直觀的視頻，第一手的照片，補充記錄性的文字；以及實施起來有一定困難的立碑行動。

這些資料和活動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著一個人的內(nèi)心和精神空間，拓展其個人的經(jīng)驗，尤其對于參與者來說，不管是已經(jīng)離開的還是在繼續(xù)中的。蘇童有篇短文《河流的秘密》，后來有人寫過《村莊的秘密》，劉亮程出過本《一個人的村莊》，這些對鄉(xiāng)村的描述與揭示，遠遠不是鄉(xiāng)土兩個字所能概括的，如果說有什么局限性的話，可能在于個人的思考過多，而記憶計劃紀錄片式的工作方式則避免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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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又一起有關(guān)“紅二代”為文革期間經(jīng)歷公開道歉的事件引人爭議[4]，有人肯定，也有人認為名為道歉實為自我辯解。暫不談爭議，單公開道歉本身即需一種面對自己過去的坦誠和勇氣。知青們回憶過去，大概因為覺得自己受了苦，而紅二代的道歉卻是將自己的錯誤公開化，讓更多的人們?nèi)チ私膺@一歷史。記憶計劃的參與者們，也在做著類似的事情。只不過這些事情并不是他們的過錯，而視頻的記錄方式也更具有史料性。其中一個有趣的事情是為老人們提到的逝者立碑，通常是幾經(jīng)周折，有人把它立在了村子學校的操場邊，有人把它立了當?shù)睾０巫罡叩纳筋^，也還有人正在籌備中。歷史學者吳思在談紀念碑的意義時指出，它使我們的時空一下子就發(fā)生了扭曲，它是一個歷史的縱深，會引導后來的人去思考：要杜絕這些事情的再發(fā)生，該守住怎樣的底線。

人們總是會主動選擇去記憶什么或淡忘什么，就像有人會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和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悼念，也有人去參拜靖國神社，而在歐洲則出現(xiàn)了絆腳石紀念碑：德國藝術(shù)家岡特·戴姆尼將納粹集中營受害者的姓名刻在黃銅石塊上，鋪設在受害者生前的居所前。試圖用這種方式讓德國人記住歷史，表達對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們的回憶和懷念，這個“不能從一百萬人開始，但可以從一個人開始”的計劃逐步實現(xiàn)，已經(jīng)進行了十多年，在德國鋪下了兩萬多個，在歐洲其他國家還能找到一萬多個。

伊朗導演穆森·馬克馬巴夫有部半自傳性質(zhì)的電影《無知時刻》，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和記憶的另一種關(guān)系。導演試圖重建自己17歲時制造的襲警事件，并且邀請了那位警察一起來完成：找來二位小演員，分別扮演年輕時的馬克馬巴夫和警察，他們分別去跟自己的扮演者講述當年自己的行為始末，然后拍攝行刺過程。最后他們的企圖都被幾個小演員給顛覆了：激進分子遞上的是大餅，警察掏出的是盆花，代替了當年的匕首和手槍。這一戲劇性的變化讓導演對過去的反思顯得心有誠意，而記憶計劃的參與者和采訪對象之間，其實也對應著一種關(guān)系：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的重建，而不只是重現(xiàn)，他們的返鄉(xiāng)因此有了不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