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明
當代文學史料與讀者的深度閱讀
○吳秀明

吳秀明
1952年3月生,浙江溫嶺人。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浙江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中文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浙江省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等。著有《在歷史與小說之間》《文學中的歷史世界》《真實的構造》《轉型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中國當代長篇歷史小說的文化闡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與生態場》《中國當代文學史寫真》(主編)、《當代中國文學五十年》(主編)、《浙江當代文學六十年》(主編)等20部。主持國家社科基金4項、省部級社科基金項8項。曾獲省部級人文社科研究成果獎和教學成果獎10余次。2003年和2006年被評為“國家教學名師”、浙江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現為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
這里所說的當代文學史料,主要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迄于今,發生在中國大陸的有關文學及其與之形成“關系”的所有史料,包括文學制度、文學運動、文學論爭、文學思潮、文學創作、文學批評、文學傳播、文學接受等有關史料,是一個立體系統而又相對自足的知識譜系。從內部構成上看,可分為文字史料、實物史料與口述史料三個系統。當代文學史料與所屬的當代文學一樣,只有起點而沒有終點,它是屬于“尚未完成”的一種史料形態,這與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史料是不一樣的。
為什么今天要講當代文學史料,它的意義和價值何在?對此,近年來有學者(如程光煒、李潔非、謝泳等)作過闡釋,筆者也曾在多篇文章中有所涉及。①但主要是圍繞當代文學學科“歷史化”和學術研究規范化的維度展開。這當然是重要的,乃至可稱得上是推進當代文學史料發展的主要內驅力,但還不夠全面和完整。其實,從文學“傳播—接受”的層次角度來看,史料的引進和介入,還有助于閱讀和欣賞。借助于史料這個獨特的“歷史文本”,它可加深讀者對文學作品的認識和理解,使之從一般的閱讀變成一種深度閱讀,真正與文學作品形成雙向能動的對話、交流與溝通。在這個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史料不再外在于文學作品,而是成為其一個不可或缺的“潛文本”,一個閱讀文學作品的“解語花”,而發揮它的獨特的潛能和價值。
以往講當代文學史料,包括我自己在內,基本立足于前者,即它對學科或研究的意義。本文擬對此進行彌補。盡管我知道,影響當代文學閱讀的因素很多,甚至在愿否閱讀問題上還存在著使人尷尬而又不免令人唏噓的憂慮(這也是網絡時代對文學閱讀提出的嚴峻挑戰),但對“文學作品”之外與之相關的“文學史料”的不了解、不熟悉,應該說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尤其是在閱讀水平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史料的有無掌握以及撐握的多少、深淺的程度如何,它對閱讀的作用,可能會看得更清楚些。
說到這里,有必要對閱讀作一番解釋。何為閱讀?在我看來,所謂的閱讀實則可分為“淺閱讀”與“深閱讀”(或叫“深度閱讀”)兩種:前者,是一種觀賞性、消費性的閱讀,它更多關注文學作品中的娛樂快感,即所謂的好聽的故事與故事的好聽,而無意也不愿去關心“好聽的故事”背后的義理和情感等深層內涵,某種意義上,它是將文學作品看成一個平面封閉的藝術世界。而后者,它還要作由此及彼的進一步追問:為什么與怎么樣?超越文本,將其看成是一個立體開放的體系。這就涉及我們這里所說的史料了。這種閱讀,事實上是以史料為參照,自覺不自覺地與文學作品進行“互證”式的閱讀與欣賞,進入到了文學作品世界的里層深處,而與評論和研究相通了。
為了說明這一點,不妨舉柳青《創業史》的修改。有關史料告訴我們,與十七年不少“紅色經典”一樣,這部描寫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的長篇小說在1977年經較大修改的“再版本”中,柳青在“文革”家破人亡、鼻腔里插著兩根氧氣管的情況下,對1960年出版的《創業史》作了兩方面的“重要修改”:一是刪減了不少有關二性關系特別是主人公梁生寶與改霞愛情的描寫,甚至改霞親熱地稱呼梁生寶為“生寶哥”,這三個字也毫不留情地一筆劃去;二是增加了一些批判劉少奇及其修正主義路線的文字,如小說第十五章,初版本中寫改霞聽了郭振山的挑撥,中斷了與梁生寶愛情關系,而再版本則將這種愛情關系的中斷,歸咎于改霞聽了劉少奇一番“確立新民主主義秩序”的話。柳青沒有也不可能想到,他的這種以生命為代價的抱病修改,不但沒有為《創業史》增色,反而卻給它又平添了不少違情悖理的成分。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柳青傾注全部情感歌頌的梁生寶道路和互助合作運動,并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道路,而只是一個美麗的烏托邦。在20世紀50年代的當時,它不僅受到了被打倒的地主富農、普通農民乃至貧農和黨員干部的抵觸;作為下派皇甫村幫助互助合作整頓的干部柳青,正如他自己在《燈塔,照耀著我們吧》那部紀實性散文集里所敘述的那樣,他似乎也不那么受歡迎:②“皇甫村有些黨員和積極分子對我似乎疏遠了,見了我很冷淡,找不到話說了。有人還故意躲著我走。”③這也就是說,柳青在《創業史》中只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有關互助合作的敘述,在實際生活中,甚至在他的《燈塔,照耀我們吧》的散文中,它還存在著另一種與之大相徑庭的有關互助合作的敘述。最令人感嘆而又不無苦澀的是,梁生寶的原型——皇甫村的土改積極分子王家斌,在響應號召走上了互助合作這條社會主義“金光大道”之后,仍未能擺脫貧窮落后的生存狀態,甚至在幾十年后的80年代初還家徒四壁,窮得家里只剩下惟一的一條棉被……柳青過早去世,沒有將計劃中四卷本的《創業史》寫完,這是一大遺憾。假如柳青還活著,他怎么寫,能將《創業史》寫完嗎?如果能寫完,那它又是怎樣一種狀況?所有這些,都不能不讓人陷入沉思,并在今天新的語境下,通過隱顯大小有別的史料對我們的閱讀產生影響。
需要指出,類似《創業史》這樣的情形,在十七年不少作品修訂本或再版本中均有存在。如楊沫的《青春之歌》,1958年出版后,在好評如潮的同時也遭到了來自《中國青年》《文藝報》的酷評,被扣上“宣揚小資產階級感情”“忽視知識分子與工農相結合”等帽子,而不得不在1960年的修訂版中,增加了與全書整體結構很不協調的八章有關林道靜去千里之外農村當小學老師的描寫。其他像《紅旗譜》《歐陽海之歌》,包括新時期的《傷痕》《班主任》《喬廠長上任記》等,也都有類似情況。如《傷痕》開頭寫主人公曉華半夜里坐火車回到上海,原稿第一句說除夕的夜里,窗外“墨一般漆黑”。怕有影射之嫌,發表時改成“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同時又加了一句“這已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另外,車上“一對回滬探親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極興奮地侃侃而談”,亦遵囑修改成“極興奮地談著工作和學習,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一直給王曉華以愛護和關心的“大伯大娘”,則改成“貧下中農”。而最后,因為據說感覺太壓抑,需要一些亮色和鼓舞人心的東西,于是又有了主人公最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踏步地走去”的光明結尾。④政治化的修改是當代文學版本及其史料的一個顯著特點。這種修改,不僅已引起評論和研究的重視,而且也有必要納入閱讀視野給予關注。在這里,它既牽涉閱讀的版本選擇(是選擇初版或初刊本,還是選擇經過修改或經過重大修改的修訂本或再版本),也牽涉對版本修改本身的追問(為何修改,如何修改),同時還牽涉對這種修改的合乎情理的歷史評價,即陳寅恪所謂的對之抱有“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只有這樣,我們在閱讀時“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⑤顯然,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對閱讀對象“了解”是其前提。史料主要意義在于為我們富有“同情”的深度閱讀提供“了解”,它是我們通向“了解”、實現“了解”的一把入門的鑰匙。在這方面,我認為當下閱讀和批評是存在缺憾的。有些文章之所以給人以“酷評”之感,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沒有建立在“了解”基礎之上。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很贊成程光煒有關“不主張對這段歷史和一代人的精神‘遭遇’采取仰視或俯視的研究視角,而主張與之調整到‘互動’的、‘同情’的和稍有‘距離’的態狀”的觀點,因為這種對歷史的冷漠和對人精神實質的疏離,是很容易導致當代文學研究和閱讀的淺嘗輒止”。⑥
說到當代文學的深度閱讀,我們還不能不提及另一種文學史料,那就是紀實性文學的生活原型史料,即通常所說的歷史本事史料。盡管紀實文學也是一個獨立自足的藝術世界,但它既然來源于歷史和生活,那么也就可以以歷史事實為參照,對之進行觀照、把握與互證,這至少也是一種維度,一種批評的方法。而從這樣一種角度和方法進行“互證”性的閱讀,那么我們就會看到迄今仍相當流行的有些所謂的“新經典”,它的賴以建構的基點是有問題的,經不起歷史的檢驗。如《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建國以來各種藝術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將其寫成受苦受難而又才藝超群的民間藝術家,對其不幸遭遇傾注了無限同情,有的城市公園還塑有他的塑像。阿炳成了舊社會苦難藝人的化身,《二泉映月》更是成為他控訴舊社會的天籟之音,一支家喻戶曉的民間音樂經典。僅近幾年,創作并演出的同名的《二泉映月》舞臺藝術作品,至少就有遼寧芭蕾舞劇、空政音樂劇、無錫錫劇和浙江越劇四個,其中浙江越劇還是為慶祝浙江小百花越劇成立30周年的慶典之作。然而,據近些年有關史料披露,歷史上的阿炳,其實是一個愛賭博、抽鴉片、個人私生活相當放縱的民間藝人,他的眼睛不是被日本憲兵用硝鏹水弄瞎,而是花柳病所致,最后是因毒癮發作難控等原因而自殺身亡的;《二泉映月》也不是阿炳創作,而是源自風月場中的調情曲《知心客》。著名作家陸文夫生前曾想寫一部真實可信的阿炳傳,但看到舉國上下,到處是一片“阿炳熱”,怕“觸犯眾怒”,最后只好了放棄了寫作,沉默不語,成為終生一大遺憾。⑦
又如《草原英雄小姐妹》,它所寫的蒙古同胞小姐妹為搶救集體羊群與暴風雪搏斗的英雄事跡,也曾廣泛地被改編成連環畫、舞劇與電影等諸多藝術樣式,在六七十年代曾從內蒙古草原傳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感動了幾代人。但事隔多年后出版的《蒙古寫意》等著述卻告訴我們:當年這些文藝作品和報導中所寫的鐵路工人發現和營救英雄小姐妹的有關描寫,完全是按政治邏輯杜撰的,其實真正搶救她們的不是那個鐵路扳道工(他只是現場的目擊者),而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送到這里來勞動改造的一位知識分子。然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一個接受管制的“右派”是不能成為英雄的“救命恩人”的。他不僅沒有這樣的資格,而且按照流行的階級斗爭模式,在作品中還被改寫成“偷羊賊”“反動牧主”和企圖殺害小姐妹的“罪惡兇手”。更為不幸的是,這位真正解救小姐妹的功臣,因這些黑白顛倒的“藝術想象”,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苦難,經常被拉去批斗,后來被關進監獄,直到1979年胡耀邦過問,才平反昭雪。⑧
真實是文學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取信于讀者的前提。很顯然,上述兩部當代“經典”的非歷史描寫,不能不給它的思想藝術抹上虛假的痕跡,并由此及彼引起讀者或觀眾接受心理的抵觸。就拿筆者自己來說吧,前些年看了上述這些史料后,在震驚的同時就對此產生強烈的排拒心理,原先擁有的美好印象及其藝術崇高感不說轟然倒塌,起碼黯然失色,大打折扣。“我們的文學與政治靠得太近了,始終糾纏不清,便出不了大作家;尤其是人物傳記,千萬別信,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⑨陸文夫斯話因融入了自己一生的“阿炳情結”,所以益發讓人感慨萬端。為什么不少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紀實性文學作品,開始出來時頗為轟動,但卻往往行之不遠,很快就被人們所淡忘,很重要原因即此。這也說明深度閱讀實際上就是一種“歷史還原”的閱讀,它與我們對史料的了解和掌握不無有關。不過,這樣說并無意于完全否定這兩部作品的存在及其價值。為什么呢?因為不管怎么說,文學閱讀是一個綜合的欣賞接受活動,史料真實與否畢竟只是它的一個方面而不是全部,除此之外,它還有藝術審美及其他的復雜因素——也許與此有關吧,《二泉映月》《草原英雄小姐妹》迄今仍有一定的市場。這也可見閱讀欣賞的復雜。
當然,我們今天列舉這兩個作品,不只是指出它們存在的非歷史描寫的問題,以為當下文學鑒,同時也帶有希望并看到基于真實史料進行“經典重寫”的含意。某種意義上,這是更重要,也是更具難度的工作。而恰恰在這點上,中國文學藝術領域幾乎是一個空白,它至今尚停留在理念批評層次而沒有訴諸于具體的藝術實踐。即使像《二泉映月》那樣比較特殊,有較多版本的不同實踐,也往往大同小異,與我們前面所說的舊有史料和史觀之間具有驚人的同構性、一致性。這樣就使它很難跳出固有模式的拘囿,而獲取多少藝術新意。這與其說是對舊經典的“重寫”,不如說是對舊經典的“續寫”。有人在談及陸文夫未能寫作“阿炳傳”時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陸文夫能“把‘這一個’身處底層的瞎子阿炳寫出來,一定會比《美食家》中的朱文治更具美學意義。依他扎實的文字功力,揣摩人物的深厚學養,真實地塑造瞎子阿炳,已水到渠成,呼之欲出。在世界文學長廊中,多一個瞎子阿炳獨特的人物形象……將是不朽的藝術典型,會流傳千古,亦許能問鼎‘諾貝爾獎’呢?”⑩我們現在的遺憾是,迄今沒有出現陸文夫想寫而未能寫的真實可信的阿炳形象,所見的到大都是模式化的拔高和矯揉造作。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藝術創造性和想象力的不足。不必諱言,對于今天作家來說,要想超越已被廣泛接受的舊有“經典”,在藝術上重新征服讀者或觀眾,使之“喜新厭舊”,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中國原本有詩、史雙向互證的學術傳統,20世紀以來,這一傳統在西方現代理論的沖擊下遭到了貶斥,從此,“以論代史”“以論帶史”成為文學研究的主導。特別是20世紀后半葉,受一體化體制和政治決定論的影響,史料更是被斥為“資產階級唯心論”受到批判打壓,在學界無立錐之地。這種情況,自然會助長文學研究和閱讀的主觀隨意和不及物。近些年來,在整體社會文化和學風的推動影響下,上述狀況出現了較大的改觀,原先被排斥或忽略的史料開始得到了重視。新的語境給文學的深度閱讀帶來了新的契機,當然,它也對我們如何進行深度閱讀,做好詩、史互證這篇文章,提出更高的要求。這不僅有利于對文學的闡釋,而且對全民閱讀水平和能力的提升也不無裨益。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把深度閱讀看作是將史料從比較狹窄的文人圈子和封塵在圖書館檔案館里解放出來,推向廣袤而又鮮活的現實社會,使之成為大眾共享的活態知識的一項特殊的文化大眾化活動。是的,真正的深度閱讀,就是建立在詩、史互證基礎上的一種審美感知和評判,是以史料為中介的一種文化實踐和文化解放活動。也正因此,它在惠及文學的同時,也必將對全民文化素養的培育和提升具有積極的推進作用。這也就是筆者為什么將當代文學史料與深度閱讀聯系起來,撰寫本文的深層目的之所在。
注釋:
①筆者有關這方面文章,可參見:《史料學:當代文學研究面積的一次重要“戰略轉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2期;《學科視域下的當代文學史料及其基本形構》,《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
②李振:《“中國故事”:到底應該怎么講》,《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5期。
③柳青:《燈塔,照耀著我們吧》,《柳青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6頁。
④王瓊:《“傷痕”文本內外的共謀與異質》,《文學評論叢刊》2012年第1期。
⑤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79頁。
⑥程光煒:《文學想像與文學國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頁。
⑦⑨⑩冬苗:《陸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結”》,《蘇州雜志》2010年第2期。
⑧巴義爾:《蒙古寫意·當代人物卷1》,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163頁。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