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人生路

艾科

【1】

香蘭拖著疲憊的身軀，剛從電臺做完晚間節目出來，就接到繼母的來電：“你那個不爭氣的弟弟被警察抓去了，說要家人帶錢過去領人。咱家就數你門路廣，又是知名主持人，媽求你托人走走關系，將那個不爭氣的畜生給撈出來。”

掛掉電話，香蘭腦海里浮現的是，她二十歲那年，繼母帶著六歲的兒子，下嫁給她父親的情景。雖說她和這位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沒有多深的情感，但畢竟是在一個屋檐下長大，繼母和父親的夫妻之情還算深厚，于是，她安慰繼母說：“你先別著急，我去警局看看再說。”

說明來意后，警察對香蘭說，有人舉報你弟弟王金闖涉嫌調戲良家女孩，接警后我們經過多方排查，人證物證俱在，犯罪事實明了，所以才將他抓起來。鑒于他是酒后生事，沒有造成不良后果，且認罪態度尚好，故而我們只是對他進行了批評教育，你現在可以帶他回去了，記住，決不允許再有下次。

香蘭強作歡笑，以示感激。

從派出所回家的路上，王金闖才從醉酒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說：“姐，謝謝你了，要不是喝多了也不會犯錯，都是誤會。”香蘭懶得和他啰嗦，劈頭蓋臉地罵道：“從小到大，你除了尋釁滋事打架斗毆，還能不能長點志氣？吃啥啥不剩，做啥啥不成，今后要是再有這樣丟人現眼的事情，不要找我出面解決，你已經長大成人，自己做錯了事情，就該自己擔責！我每天的煩心事堆積如山，你就不能讓人省省心嗎？沒人指望你光耀門楣，但也不能敗壞家風吧？”

攤上這樣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成為香蘭不愿提及、又揮之不去的心病。

【2】

自打出嫁之后，但凡電話里能解決的事情，香蘭便不再與家人見面商談，逢年過節出于孝道，也只是將禮物送到父親家，然后借故迅速離開。這個沒有太多溫暖記憶的家里，始終留不住她的心，她更不愿意看到弟弟整日游手好閑、愛吃懶做、討人厭煩的臭樣子。

一天，父親打電話給她，聊些不著邊際的問題，她無心聆聽，單刀直入地問：“王金闖是不是又惹是生非了？”父親樂呵呵地道：“你說金闖啊，他都去杭州工作一個月了。以后對你弟弟好一點，別動不動就板著臉子，一副難以接近的樣子。”聽完父親的講述，香蘭像送走了瘟神一般如釋重負。這個平淡的家里，沒有他，自會安然無恙；有他在，便會搖搖欲墜。弟弟出門在外，山高皇帝遠，即便鬧出什么事端來，自有警察收拾他，與她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姐毫不相干。

想著想著，香蘭不禁哼起了歌兒。

轉眼弟弟出門工作已兩年有余，兩年期間，他只在過年的時候用公用電話和家里聯系過一次。繼母心焦地說：“養兒防老絕不靠譜，換作有良心的孩子，就是掙不到錢也該回家看看父母呀。他說他在外面挺好的，想混出樣子再回來，說要證明給家人看看，他并非一無是處。”

真是爛泥扶不上墻，真正有本事的人，只會腳踏實地地做事，不會想著證明給任何人看。

繼母思兒心切，又沒有他的電話，一夜之間急火攻心住進了醫院。父親對我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治療你媽媽心病的最好藥物，就是把金闖找回來，她是太過想念兒子的緣故。要不你辛苦一趟，去杭州找找看？”

香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明明是弟弟不懂孝道，如果他能經常回家看看，或者隔三岔五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也不至于造成今天這樣的后果。香蘭心想，為何收拾爛攤子的人總是我？我欠這個家的嗎？弟弟不能給家里創收增益也就罷了，居然還火上澆油徒生事端！

說歸說，氣歸氣，即便大海撈針，她還是踏上了遠赴杭州的列車。

【3】

按照素日與金闖形影不離的那些狐朋狗友提供的大致信息，香蘭七拐八繞地來到杭州所轄的一個小鎮上，在該鎮東北角處，有一個外地民工的聚集地，他們從四面八方相聚在此，靠開車給本市各個廠家運送貨物營生。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香蘭用手包遮著太陽在停靠的密密麻麻的小貨車之間搜尋，貨車駕駛室里沒有空調，那些民工們一時又拉不到貨，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賭博。

遠遠地，香蘭便在一家小賣部的遮陽傘下，看到一群赤膊的男人們聚在一起打牌的景象，人群之中有個胳膊上刺著青龍的男子赫然映入眼簾，那是多么熟悉又多么刺眼的標識啊。香蘭二話不說快步上前，毫不客氣道：“王金闖，跟我回家！”金闖抬眼看到滿頭大汗的姐姐，扔下手里的紙牌，掐滅嘴里的香煙，樂得合不攏嘴道：“姐，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說話的瞬間，金闖接到一個有貨要送的老板的電話，他轉過身去，用蹩腳的普通話與老板討價還價。談攏價格后，他笑嘻嘻地說：“姐，你是我的福星啊，你一來我也有活兒啦。你等我一會兒，我送完這批貨再和你細聊。”香蘭不敢相信這就是好吃懶做、惹是生非的弟弟離家出走后所從事的工作，但又怕他中途生出什么事端借故逃離她的視線，當即道：“我跟你一起去送貨。”金闖一時語塞，但見香蘭不可置否的表情，只好說：“如果你不嫌臟不怕熱，那就隨你好了。”

香蘭剛一拉開弟弟開的那部藍色小型貨車的車門，一股熱風駭浪驟然襲來，她“哎呀”一聲差點暈厥，然后又佯裝鎮定地坐在了滾燙的座椅上。

弟弟驅車來到一家瓷磚廠，開始往車上裝瓷磚，香蘭欲下車幫忙，卻被金闖喝住。他一個人大汗淋漓地裝了滿滿一車瓷磚，然后火速往目的地送去。到達目的地后，金闖又一個人將貨物卸下來，一塊一塊地將碩大厚重的瓷磚扛到業主指定的五樓，完工后雙肩早已傷痕累累，即便是這樣，也才賺得四百元錢。香蘭驚詫地問：“這兩年你都是這么過的嗎？為什么不找搬運工？”

金闖呵呵一笑道：“是啊，雖說辛苦些，倒也能賺一些錢，至少不會再給家里增添負擔了。明明自己能掙的錢，為啥要讓搬運工過來分一杯羹？我年輕，有的是力氣。”

香蘭將母親生病的消息和盤托出，金闖頓了頓說：“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回家，但是，請不要告訴爸媽我在外面干的是體力活兒，免得他們擔驚受怕，回去就說我在一家大型公司上班吧。”

香蘭澀澀的內心深處，微微泛起一抹苦楚來。弟弟之所以會有今天的遭遇，她這個姐姐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小到大，如果她能竭盡所能地給弟弟一些關切和鼓勵，少些埋怨與不屑，也許，眼前的弟弟，生活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4】

來到醫院后，母親看到被曬得黝黑的兒子，眼淚刷地滾落而下。她緊握著金闖的手，像檢測機器一般從上到下仔細打量，連番責怪兒子為什么出去兩年了都不回來看她。金闖笑嘻嘻地說：“現在在一家上市公司上班，老板器重我，經常派我到非洲出差，所以才曬這么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回來探親。媽，你放心，今后我再也不會惹是生非了。”母親連連點頭，一番欲言又止的樣子。

見到兒子后，母親的病一下子好轉起來，她果斷要求出院，想回家給全家人做頓豐盛的晚餐。

那天，香蘭陪著母親去菜場買了很多食材，平生第一次，陪母親在廚房燒飯。而此時的弟弟，正陪著父親在客廳下棋，場景其樂融融。母親對香蘭說：“趕緊打電話給女婿，讓他把我的寶貝外孫帶過來一起吃飯。”香蘭悠然地撥通了丈夫的手機。

這是多年以來，全家聚得最全的一次，那頓飯吃得大家心花怒放，歡樂祥和的愉悅，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金闖返回杭州的時候，香蘭送他去車站，金闖說：“姐，謝謝你幫我撒了這個善意的謊言。我不在家，你就多辛苦辛苦，幫忙照顧父母吧。我要盡快多掙些錢，然后回來娶妻生子，好讓他們頤養天年。”

香蘭第一次握住弟弟的手說：“好好干，天道酬勤。別怪姐這么多年以來，對你的冷漠藐視。”金闖毫不在意道：“怎么會呢，一個人一個活法，我的人生，終須我憑借自己的勤勞走完，沒人能夠替代。但，家人的溫暖、鼓勵和理解，是我抵御外面風霜雨露的港灣，有了這些，即便外面風雨再大，也澆滅不了內心的灼熱。我知道，很多人都因為看到我的文身而視我為不務正業之人，其實不然。姐，你知道嗎，我之所以紋身，只是因為年少缺乏安全感，從小爸媽就特別喜歡你，因為我是男孩子近乎對我不管不問，故而我想借文身虛張聲勢，讓外人不敢輕易欺負我、不敢欺負你、不敢欺負咱們家而已，以一個男人的霸氣，為家人撐起一把保護傘，也好讓你們知道，身為家中一員，我并非一無是處。只是沒有想到，文身更是讓人對我誤解重重、避而遠之。現在想來，這些行為實在可笑。”

上車之后，金闖從車窗內探出頭來：“姐，回去我就把文身洗掉，做一個干干凈凈的人。”

縈繞在香蘭與弟弟心頭多年的事兒，終于煙消云散，她的臉上，笑出了淚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