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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先生在《青玉案》一書中寫道:盡管有飽學之士勸埃德蒙·威爾遜不要低估毛姆的作品,可威爾遜始終看扁毛姆,他說英美讀書界程度下降了毛姆才那么紅:“他的故事到底是雜志貨色,就算題材嚴肅,情節還是蹩腳得要命”。
“我的文章從來都先在報紙雜志上發表”,董橋感慨道,“肯定也是威爾遜說的‘雜志貨色’”,但他說自己還是喜歡毛姆,因為歲數大了漸漸看出:有說故事的本領才能讓文章活下去,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脈,“閱世一深,處處是‘事’,順手一拈,盡得風流,那是境界!”
“雜志貨色”這四個字像把小錘子,狠狠敲打了我一下,作為一個也在雜志上筆耕春秋硯拓冬夏的小寫字人,我特別想知道“雜志貨色”到底是什么貨色?可我對毛姆所知甚少,僅讀過幾本小說,看過幾部根據他小說改編的電影,略知幾段八卦,無法像毛尖那樣熟稔地挽起“毛姆叔叔”的胳膊,更無法像董橋那樣深刻地領悟毛姆作品的境界,于是,為了搞懂“雜志貨色”,只能開啟“速讀”模式:閱讀賽琳娜·黑斯廷斯撰寫的《毛姆的秘密生活》。
讀過這本“目前市面上唯一正式授權的毛姆傳記”,我的最深印象是:毛姆一個人,就是一個“進念二十面體”,正如傳記作家特德·摩根對他的評價:“毛姆是下述一切的總和:一個孤僻的孩子,一個醫學院的學生,一個富有創造力的小說家,一個巴黎的放蕩不羈的浪子,一個成功的倫敦西區戲劇家,一個英國社會名流,一個一戰時在弗蘭德斯前線的救護車駕駛員,一個潛入俄國工作的英國間諜,一個跟別人的妻子私通的丈夫,一個當代名人沙龍的殷勤主人,一個二戰時的宣傳家……”這樣的一生寫出來,的確會比小說精彩一百倍。
但“一個講故事的人”,還是注釋“作家毛姆”一個最廣為人知也是最受贊譽的條目。
毛姆幼失雙親,寄養在伯父家,家里的女傭給小毛姆以溫暖:她們在他生病時講故事給他聽,故事讓他忘記了痛苦和對母親的思念,“越是不快樂的時候就越需要故事,這種癮伴隨了毛姆一生”。后來,通過躲在伯父的書房里如饑似渴地閱讀,讓毛姆體嘗到讀書帶來的樂趣和靈感,促使他認清自己有講故事的天賦:“寫作對我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在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之前,毛姆首先是一個會“聽”故事的人。因為天生口吃,毛姆尤其善于傾聽:未經加工的生活片段和最不設防的人性,令他著迷。毛姆鼓勵陌生人和熟人描述他們的經驗,他在筆記本上寫:“我覺得這是個很乏味的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為了抓住二手信息中透露出的某個細微線索或偶然的詞句必須做好聆聽幾小時的準備”。毛姆的《尋歡作樂》、《面紗》、《信》等作品的創作都源自于聽來的故事:善于傾聽對話的耳朵,以及探察心理真相的天分,讓毛姆會聽到這些看似普通的生活中發生的不同尋常的故事。
毛姆講故事的方式,也很特別:從《阿金》到《月亮與六便士》,毛姆大量使用第一人稱敘述故事,并將它發展成一種個人特色,第一人稱中的“我”幾乎就是毛姆本人,溫和、友善、喜歡讀書、打橋牌,對他人的生活充滿不饜足的好奇心。小說通常以一種隨意的口吻開頭,將讀者毫不費力地帶入當時的情境,而結尾往往余韻繚繞,令讀者掩卷時感到震驚和驚喜。
學者劉瑜認為:毛姆隱藏在故事的深處,滿足于一個不動聲色的敘述者的角色,決不讓自己的聲調、語氣去搶故事本身的風頭。所以,他不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小說家,僅樂于分享一些“逸事”而已:“他寫作的目的,不是文學史上的一個位置,而是他對面那個喝茶的朋友的一聲嘆息”。
記得《知音》主編陳清貧曾在《寫稿賺錢18技》中,專門教“怎樣取打眼標題”,可見直取讀者雙目的標題,有多么重要。毛姆小說的名字都起得講究,比如我最喜歡的《月亮與六便士》:曾有朋友對毛姆說:人們在仰望月亮時常常忘了腳下的六便士,毛姆就用這個說法代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
其他書名也各有出處,充分顯示出毛姆廣博的閱讀量和敏銳的判斷力:《一片樹葉的顫動》出自圣佩韋的話:“生活中,只有一片顫動的樹葉能將莫大的幸福與極度的絕望隔開”;《面紗》取自雪萊的十四行詩“別揭開被活人稱為生活的彩色面紗”;《人性的枷鎖》借用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一個章節的標題;而《刀鋒》,源于《迦托奧義書》:一把刀的鋒刃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
毛姆的122篇短篇小說都先發表在雜志上,在街邊和車站的書報攤就能買到,即使那些從沒想過進圖書館或書店的人都可以讀到,毛姆因此被認為是“具有中等文化素養的人心中的大圣”,“我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他不止一次說,“我處于二流作家中的最前列。”
可是會講故事的人,都喜歡毛姆,如張愛玲,她多次談到自己嗜讀毛姆的作品,尤其是在短篇小說《浮花浪蕊》中,更是對毛姆念念不忘;而喜歡讀故事的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是“雜志貨色”,對毛姆的愛始終如一——
“他對藝術的熱愛以及誠心的奉獻使他成為有史以來最受歡迎也最多產的作家”,賽琳娜在《毛姆的秘密生活》結尾寫到:“可以這么說,他將再次抓住未來幾代人的心,他的位置穩如磐石:薩默塞特·毛姆,一個偉大的講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