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的春天

黃凌

（一）

認識胡二泉那天，我偶然看到他張貼的小廣告——“圖書批發，全國最低價！”我正經營一家半死不活的書店，當然要去看看了。

一處犄角旮旯，紅磚殘破的老舊房子，漏風的地方，用石棉瓦和塑料布胡亂搭塞，“全國最低價”， 猩紅油漆大字赫然在目，隨便翻看，種類繁多，發現都是些盜版書，頓生退意。

一個人竄到我面前，操一口不太純正的口音，要什么書！看出我不太感興趣，馬上拿出些紙質好點的，內容雖不吸引人，但勝在價格便宜。

我說，能送貨嗎？

當然，有車送貨。

他皮膚黝黑，衣服臟兮兮的，唯一優點是一雙大眼睛，卻又因缺少睡眠，毫無神采，看上去和拾荒者沒差別。

突然對事業又有了憧憬，好賴我還有個門臉房。寫下地址時，我像只拉布拉多，對他充滿崇敬。

幾天后，他打來電話，說要拉書來，我左等右等，終于在夜幕卷塵沙時，看到了一輛冒黑煙的小貨上胡二泉下來。

我指著車問，就是這輛啊。

他忙著卸書，快點，這事也不太見得光，來，你也搭把手。

我舌頭打攪，借著路燈，看車門旁寫著，“倉棚小貨”。

一萬塊買的，修理噴漆又花了一萬，怎么，你有興趣？說完，從破夾包里翻出一張名片，買二手車，可以找我。

我是現在結賬，還是過幾天？看著名片上印著——二手車顧問，胡二泉。我啞然失笑，對他的失望，也是對自己的失望。

他咧著黃牙，談錢傷感情，打我卡上。

就這樣不咸不淡，做了幾次生意，有天，他告訴我，回饋老客戶，準備了一個晚宴。

我從沒參加過晚宴，做了頭發，換了身衣裳，心想，如果場面太大，就回家。胡二泉一身疙瘩裝，總覺得不大稱頭，我心里由衷贊嘆，敢穿成這樣赴宴，心里該有多強大！

但他專門開車來接我，還是著實感動了一把。

不過，這哪是什么晚宴，就是個自助餐，幾乎全市所有的小書店老板都來了，帶著驚喜、失望。不過更讓人驚訝的，是他發表的演說，說圖書生意已很難做大，他現在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

隨后又帶著黃燦燦的笑，給每人派發名片，沒事到我那做個臉！

經過這兩件事，我發現胡二泉是個魔鬼，讓人做出美好臆想后，又用他不化妝就很驚艷的世俗擊穿。

（二）

本以為和他，今生就此別過，相忘于江湖。

沒承想，一日，我正拉下卷閘門，有人一頭跌進門，問是誰？胡二泉壓低聲音，別嚷，是我。

仔細一看，他的臉被人揍得青一塊，紫一塊，嘴巴豁開個口子，讓我趕緊關門！我來不及多想，事后，覺得自己挺勇敢，哪知道他后面還有幾個帶刀大漢在追！

原來，胡二泉這段時間，一直在忙美容院的生意，本來代理個牌子，做小生意，將本求利，美容，香薰，夏季整個敷貼，冬季熬點補品，都挺好，可他聽別人鼓吹，高價進了一批什么阿爾卑斯高山黑綿羊的胎盤素，有個富婆被他說得五迷三道，花一萬五打了一針，全身腫得像沾了辣醬包子，半夜在家夢游學羊叫喚，人家放話，不在乎錢，只要剮下一層皮，請來的帶刀大漢，都是城內屠宰場的高手。

我知道肯定添油加醋了，但他被人狠揍一頓，卻是真的。

不敢回家，這次落魄到連破夾包也沒帶，死乞白賴求收容，他做生意時都像拾荒者，要是沒生意可做，跟街上乞丐沒差，可我也是吃了上頓愁下頓，跟他明說，有啥吃啥，沒得挑。

胡二泉很高興，沒事，你受累，每頓多舀瓢水就行！

我替他惋惜，美容店雖不大，但也是他一本一本賣書掙下的，一下子就都沒了，可他卻不在意，說食得咸魚抵得渴，做生意哪能不蝕本，還凈講些別人的發家史，都是他從前做圖書批發時看來的，像他這樣還能看書的批發商人，真不多。

他在店里養傷，順便幫我看店做飯，我也能出門逛逛街。他做的飯很難吃，水煮鹽拌，菜都沒洗干凈，看得出這人真是不講究。

見他傷好得八九不離十，就尋思幫他找點事情做，一日我回店里，發現胡二泉不在了，只留下一張條，大恩不言謝。

這什么人啊，真敢揮著破衣袖就走，沒心沒肺！發誓，下次再見到他，堅決不理。

彼時，我的書店關張了，到外面買了兩個小菜，自己悶頭吃了頓散伙飯，拍拍撲滿灰塵的柜臺，心說，這城里又少一個守書人。

（三）

每日在大街小巷顛仆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正當我要步入歧路時，有人打來電話，邀請我去上班，是一家藥店。

請我的老板在這里租下一個柜臺，我的工作就是推銷“靈芝草”，一種在城里流行了幾個月的神奇補藥，除了不能打胎，幾乎包治百病，連癌癥都能治愈。午夜收音機里，一個由老軍醫擔任的主任替人隔空把脈，說得句句在理，無不嘆服。隔天，我所在的柜臺總是生意格外好，老頭老太太們，為了一盒贈品，連老命都拼了，仿佛這都不是藥，而是救命的仙丹。

我想這大概是騙人的吧，但為了生存，不得不做。

一個中年婦人帶了一幫親戚，扔出一堆“靈芝草”，坐到藥店門口，說不把賣假藥的人交出來，就不走了，揚言要報警，讓藥店關張。我害怕極了，躲在倉庫里不敢出來，我記得她，那天快要關門時，她一下買了幾千塊錢的藥，因為相信能治好癌癥，可現在，老公都火化了，藥還沒吃完。她剛來時氣憤至極，到最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同事去探口風，要是把剩下的藥退了，能解決嗎？回答是，不行，必須賠償！

我沒法，沒有老公可以賠給她，給業務員打電話卻說，早知道要出事，沒在這間公司做了，讓我直接找老板。電話一接通，我明白了，到這里上班，本來就是條歧路！因為老板正是胡二泉。

胡二泉一身樟腦味，到底是在富婆刀下舔過血，見過大場面，很鎮定，報警就一分賠償都沒有，不報警，大家萬事好商量！

中年婦人被他說活了，人死不能復生，不治之癥，就算不吃藥，也活不過幾天。

全額退款后，賠了一萬，這事就算平息了。

我受了驚嚇，提前下班。傍晚，胡二泉給我發微信，說請我吃壓驚飯，問我喝點什么。

我肯定被嚇傻了，竟然答應，手寫回了一句：1聽啤酒。看桌上放著兩捆酒，我問胡二泉，還有別人？他搖搖頭，就我倆，這些夠不夠，不夠再買。我說買這么多干嗎？他一愣，不是你說10斤啤酒嗎？

我真是被他折服了！

飯后跟他說，肯定不在藥店做了，無法勝任。他說，長得像他這樣才無法勝任，承諾付雙倍工資。我說，你老愛惹誅門滅族的禍，三倍也不做，心臟受不了。

果然，沒幾天，新聞里播報一家地下工廠被搗毀，“靈芝草”徹底消失在市面上。

（四）

胡二泉一撇嘴，沒事，這段時間賺的錢，夠開個店，讓我去給他開票。我問正規嗎？他嘿嘿一笑，當然，公安局說了，再開黑作坊，就坐牢。

“紅燒獅子頭”！我指著招牌笑，哦，原來是做餐飲。

姑娘，你是不是餓了，這叫“紅燒膩子粉”，我現在混地產界，怎能跟些個火鉤油勺相提并論！

我看他一腳白塵，白了他一眼，也沒差！他倒不生氣，怎么和老板說話呢？沒規矩。

每日我在店里，他到處聯系客戶，生意時好時壞，忙起來，他要幫著裝卸，連眉毛上都是膩子粉，我笑他“白眉大俠”。冬天下大雪也出門，勸他歇歇，他不愿意，說現在要集中精力致富，討生活么，重在一個討字。我捂著耳朵，不想聽他的討飯調調，其實都懂，活在當下，誰都得堅強勤奮。

正經生意不好做，他窮盡心思，連一般小包工頭都去拜訪，看到有人進店，像化緣的和尚碰到施主，還抱回一個財神，讓我每天燒香祈福，可供奉的蘋果，又全被他拿去吃掉，我笑罵這是詐捐納福，他說這叫財神賞賜。

本來相安無事，一天，他說他媽媽在鄉下，讓他回去相親。

我嘴巴張得老大，你還有媽媽？

怎么，我長得像孤兒？

那你上次受傷，干嗎不找你媽，非賴在我店里？

一句話問后，他愣了，我以為他會說，不想讓父母擔心之類，沒想到他說，你才是我最好的藥。說完，馬上出門了。

我也愣了。

晚上，跟他說，老呆一個地方，學不到什么，想去外面看看。他說，行，我給你結工資，有困難，一定要說，我還欠你一月飯錢。

我點點頭，無話卻冒出一句，祝你早日幸福，我……不適合你。

這話有點二，他搖搖頭，我可不敢找你，沒聽過，顴骨高殺夫不用刀嗎？

我很后悔，但說開了也好。

幾天后，提著行李去車站，天陰的像煙鬼嘴里吐出的黑煙，心像掉入古井。突然，老遠有人叫我，回頭一看，胡二泉拎一只大包。

這么巧，你也趕火車！

我點點頭，是啊，你是？

我回老家把有機洋芋，溫室菜心，拉到城里來賣，順道……相個親。他興致勃勃的說。

我望向他，從沒見過他不開心，他像一株車前子，哪里都能生活，毫不起眼，沒人在乎，但春天在他身邊似乎格外長久，陽光看著他也會萎縮，同這樣的人在一起，應該會不錯吧。

心里羨慕，那個人。

要不，也別麻煩我媽，我自個在這周邊踅摸一個？他閉著眼睛，試著聞聞周圍的空氣，又露出黃牙。

我撲哧一笑，心卻不知該怎么辦，也許，明天會有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