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興培
任何知識體系都會有很多起點,比如歷史的起點、邏輯的起點或者實證的起點。然而,在這眾多的起點中,歷史的起點無疑起著奠基的作用。人類從樹上爬下來,從伊甸園中走出來,就有了自己的歷史。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說道:“一些民族何以被一種似乎不可知的力量推向他們本身也未曾料到的結局。”“每個民族都留有他們起源的痕跡。他們興起時期所處的有助于他們發展的環境,影響著他們以后的一切。”
由此,我們可以從中獲得感悟,當我們對現實的問題和未來的發展感覺到困惑和迷惘之時,回望歷史,能夠從歷史上發現有太多的相似、相近甚至是相同的事件,可以給我們提供足夠多的借鑒、參考或者啟迪。
正如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歷史,人人都離不開社會的歷史一樣,法學的發展也有自己的歷史。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華》篇中,引用古人之言而曰:“不知來,視諸往”,“今《春秋》之為學也,道往而明來者也”。人類先有其自身生存的歷史,再有其他活動的展開,故人類應該先有史學,而后有他學。
然而,一部浩瀚如海的煌煌中華史學卻真讓人惶惶不知從何說起,好在歷史和現實并沒有不能跨越的時空鴻溝。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正因為如此,反而言之,一切當代史也不過是歷史的延續和復制品。凡人都有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以此延向明天,每個人經歷的點點滴滴匯總后都可以成為自己的歷史。
法律是人類進行族群管理和社會統治的一種基本手段,關于法律的學問也就成了人類最古老的一種知識譜系,法的起源、法律和法學的發展實際上就是一部人類的發展史。當我們觀察人類的法律文明所經歷的歷史發展過程時,能夠事先弄清楚一個法律現象究竟來自于何方?對我們能夠獲得這一現象的價值所在,以便使我們的思維方向不至于一開始就被淹沒在撲朔迷離的煙霧之中,是有大有益處的,甚至以此為途徑可以探索其最終又要去哪里的方向。因此,法學的形成需要從歷史的存在中尋找軌跡,法學的發展需要歷史的推動。一句話,法學需要歷史的積淀和觀照。
法學需要歷史的積淀,就意味著法學不過是歷史的一種政統、治統和法統的真實寫照和時代延續。歷史長河的精彩并不在于其擁有多少長度,而在于其“兩岸秀美的景色”和不斷激起絢爛多彩的“浪花”。對于中國法制史來說,其精彩之處不在于它曾擁有過多少厚可盈尺的典章文本,不在于它曾擁有過多少汗牛充棟的著作文章,也不在于它曾擁有過多少為后人津津樂道的歷史傳說,而在于它有過多少值得后來人追念和從中獲得公正、正義、規范、價值與秩序等積極元素的智慧啟示。正因為如此,法學需要從歷史的這一發展過程中尋找和發現是否存在這些元素,思考和尋找這些元素是否給我們的法學理論發展和法學實踐作出了什么樣的新的方向指示和留下了哪些富有建設性的智慧啟示,它們對中國這個至今仍然在公正、正義、規范、價值與秩序等一些具有普世價值的理論問題和發展方向上仍然有很大爭論的國度里到底會起到怎樣的推動作用?
當然,從歷史的積淀中,我們發現了古人早就具有了“以刑去刑、以殺止殺”的歷史情懷,留下了諸多“輕刑”、“慎刑”、“無刑”的歷史箴言,道出了“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為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恰于民心,滋用不犯有司”的歷史教誨。周承五刑之法,尚禮明德,慎刑省罰:三典刑邦國,厘分輕重緩急;五聽察民情,詳辨曲直是非;三宥辨衍過,無知者得寬免;三赦憫幼老,無能者受憐恤。子產鑄刑鼎,打碎了法藏之于官府,其威莫測的神秘黑箱。從此之后,魏有《法經》之傳,韓有《刑符》之設,楚有《憲令》之制。唐律作為一部上繼漢魏,下啟宋明,承先啟后,對華夏周圍有重大輻射影響作用的集歷史文明大成的法律典章,從而讓古代的中華法系熠熠生輝,雄踞于世界之林。
從歷史的積淀中,我們也發現了中國這個專制集權的國度里,也有著諸多剛正不阿的執法之吏,孫叔敖與子產,仁厚愛民,善施教化,以政寬得人和,國泰而民安;公儀休、石奢、李離、張釋之,皆清廉自正,嚴守法紀;包拯、海瑞、于成龍更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剛正不阿,執法如山。還有區區小吏路溫舒位卑未敢忘憂國,不畏權勢,上書直陳惡法之惡、酷吏之害,痛斥惡法酷吏禍國害民,規勸君主當以仁義為懷,努力提倡尚德緩刑,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正是有了這些歷史點滴光明的燭照,中國的法學有了一個得以生長、存在的源頭和根基。
當然,法學也需要歷史的觀照。這意味著法學需要時時汲取歷史政統、治統和法統生存過程中的教訓。回放、檢索中國的古代歷史,我們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們為了維護家天下的江山永固以防他人覬覦,以致統治者們都遵循著一個鐵血規律:即自始至終施以嚴刑峻罰以實現牧民、御民、馭民、治民、防民的目的。在這種嚴刑峻罰的社會政治制度背景下,多少志士精英人的身首異處,多少草根民眾們的鮮血四濺,多少窩里斗法者的作法自斃,演繹了中國古代輪回不止的血腥圖景。
從歷史的積淀中,我們也發現了歷朝歷代的罪惡者,應劫而生,荼毒天下。于是,商鞅播灑專制毒素,貽害神州百代。秦皇掃六合,定專制,二千余年陰魂難散。漢武廢百家,尊一術,從此種下百世禍胎。病灶時常發作,自此之后古國再無文化朝氣;以致梨洲有言:三代以上,法為天下之法;三代以下,法為一家之法。“天下為主君為客”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是古人與時人畫餅充饑的臆想而已。而酷吏者,先有漢時侯封、郅都、張湯、趙禹、寧成、義縱、減宣、杜周、周陽由、王溫舒等之輩,后有唐時來俊臣、索元禮、周興等之流,此輩彼流秉天地人間之邪氣,集殘忍乖僻之乖性,為非作歹,怙惡不悛,更為古代法制史添上黑色的一筆。
歷史是人類和民族的集體記憶,歷史總是不斷積淀的。如果一個民族不知道“從哪里來”,就會不知道將要“往哪里去”。法學正是通過歷史的積淀和觀照,將重大的法治事件記載于自己的編年史上。法學需要歷史的積淀和觀照,就意味著法學需要通過鑒古而警今。這是因為,歷史正像一個永不疲倦的老人,常常會以其飽經滄桑的經歷,通過低廻深沉的方式向我們后人訴說著幾多悲哀、幾多蒼涼,從而在綿延薪傳的悠久歲月中透露出我們這個民族曾經的不堪和寥落。在中國,這種人類史上少有的如此長期的嚴刑峻罰的血祭歷史,其中折射出的深層原因,盡管已開始逐漸消退于時代的現實視野之中,但依稀可見仍可以成為現代文明考古和我們這個民族自我反思的索解懸案。黑格爾曾不客氣地說過:“中國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復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幾千年的中國,其實是一個大賭場,惡棍們輪流坐莊,混蛋們換班執政,炮灰們總是做祭品,這才是中國歷史的本來面目。
事實上,中國任何一次革命都沒能使這個歷史改變。”也許,歷史畢竟是歷史。然而,歷史的事實可以成為過去,但歷史的影響不會消逝。歷史留下的不會僅僅是幾堆故紙、幾卷典章,幾個典故,幾塊碑刻,幾處遺址,歷史留下了太多可供后人借鑒的教訓。歷史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甚至相似的讓人心碎。事實上,近代以來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法、法律、法學、法制、法治等這樣一些基本概念已經登臺演出過多少次了。然而,一次次的期望、一次次的失望,終于使這樣一些詞匯漸漸喪失了他們本來的光芒。所以,只有當我們通過記住歷史,重溫歷史,揭露歷史上一切惡法、亂法和各種違法的歷史真相、清算惡法酷吏的社會罪惡,肅清嚴刑峻罰的時代影響。讓法學記載歷史,后人就可以溫故而知新;讓法學記住歷史,后人才可以免去重蹈覆轍。不然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馬克思曾英明地指出:“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造世界?!睆姆ㄖ剖返慕嵌榷?,對于那些已經走出歷史困境的民族和國家而言,通過改造世界的方法已經消除了嚴刑峻罰的歷史痕跡固然是值得額手稱慶。但對于中國這個依然受著歷史影響較深和重刑文化浸淫的國度而言,我們仍不能忽視只有深刻地認識和解釋歷史才能有效地改造社會這一實踐進程所具有的價值取向。
中國古代何以如此喜好嚴刑峻法這種血腥的方法進行民族內部自殘和自我輪番作踐?如果我們不從歷史的政治和文化甚至社會觀念的深處進行考察和憂慮,恐怕我們還沒有也不可能真正地走出這一歷史的陰影,因而,還不能全身心地接受法治觀念去迎接平允寬和的法治國時代的到來,并以此去建設一個和諧美麗的法治新時代。“歷史的災難無不以歷史的巨大進步來補償”。雄關漫道真如鐵,但愿而今漫步從頭越。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
論點
法學需要歷史的觀照,就意味著法學需要時時汲取歷史政統、治統和法統生存過程中的教訓。回放、檢索中國的古代歷史,我們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們為了維護家天下的江山永固以防他人覬覦,以致統治者們都遵循著一個鐵血規律:即自始至終施以嚴刑峻罰以實現牧民、御民、馭民、治民、防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