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明
一、倫理與人性:文學的兩難
人性與倫理道德之間的沖突,是文學一個永恒的母題。說來也可以理解,文學的起源與宗教本就有著很密切的關系,有一種觀點認為文學就是源于巫(宗教),是從宗教中分離出來的,因此,文學需要分擔宗教一定的職責,也就是說要承擔一定的倫理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早期的文學往往都帶有很強的道德勸誡意味,倫理色彩比較強。
但是,文學的本質是自律的。它最初之脫離宗教就是源于它獨立的個性。它的追求方向是個性和自由,是對生命存在的探究和意義的追問。這一點,與宗教是完全不一樣的。宗教是服從、是崇拜,所以宗教不能問,只能是聆聽和遵循。因此,文學的發展道路是對宗教的不斷遠離,對自我的不斷強化。它將“人”作為基點,以對自由的追求反抗所有規范,以對未知世界的不懈探索表現充分的獨立和自信[1]。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既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又對文明的約束構成一定的對抗和背離。它除了美和善之外,還具有對真的追求特征。因為文學對生命的意義進行探索和追問,就必然會以真為追求目標,探索人性的深邃處,揭示人性的復雜和多元。在一些情況下,真與善和美之間是和諧的,通過真的探索可以更好地實現美和善,但在另一些情況下,它們的關系是矛盾對立的,不同的側重點致使它們之間存在有必然的裂隙和齟齬。這既構成了文學與社會倫理的沖突,也造就了文學某些內在的沖突。而且,文學作為一種強烈個人化的創造,本身就與倫理的社會化特征形成某種對立。倫理所考慮的主要是群體,需要的是和諧、規范,而這些特征肯定會對文學構成限制,文學追求個人化,只有在個人化的追求中它才有生命力,才能有創造性。因此,文學對倫理的反叛和對抗幾乎具有某種天然性。或者說,它們之間的矛盾沖突伴隨著文學發展的全過程。
特別是近代以來,隨著人類逐漸走出神學為主導的“中世紀”,進入到以人為中心的啟蒙時代,追求人性表現、突破倫理禁區的文學層出不窮。許多優秀的作品打破了傳統的倫理禁區,在幫助人認識自己、解放自己的道路上起到了探索和先鋒的作用。在文學史上,不乏這樣的文學著作,它們在問世的當時受到社會道德頗多譴責,后來卻被視為人性解放的先驅,成為著名的文學經典。這樣的例子在西方文學中很多。如盧梭的《懺悔錄》,拜倫、雪萊的詩,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等等,都曾經遭遇過這樣的命運。中國文學史上也不乏這樣的情形。如《詩經》就曾為秦國國君查禁,元稹的《鶯鶯傳》在當時也頗受非議,柳永的詞更曾被作為有傷風化的艷詞為文壇所鄙視。包括20世紀前期的郁達夫,當前莫言的某些作品,也受到較多的道德倫理批判。不過就總體而言,中國文學中的這種情況不是太顯著。真正在道德上、倫理上反叛的作品不是沒有,但這些作品的意圖似乎主要不在揭示人性,而在肉欲或宗教的宣傳等,如《金瓶梅》等色情小說。
當然,文學創作不都是以人性探索為指向,也有部分作家作品(從數量來說,這樣的作品甚至要遠勝于人性探索類作品)更側重于關注現實,他(它)們與倫理之間的關系不是對立,而是比較和諧,甚至構成了時代倫理中的一部分。它們通過與政治、文化、經濟等的聯姻,以文學的美的形式,承擔著善、愛、恕等倫理責任,化解矛盾,撫慰人心,為社會文化的穩定承擔某種倫理的責任。這一點在中國傳統文學中尤其突出,因為中國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宗教,文學就需要承擔更多的社會道德責任,倫理色彩也更濃郁,所以在中國文學中,“文以載道”的觀念一直影響很大,在今天許多人的心中也依然潛藏著。不過中國的情況并非特例,其他國度和時代的情況雖然不盡一致,但作家作品之間存在人性和倫理追求上的差異確實很普遍的。
這樣,在文學生態中,除了人性探索與社會倫理尖銳沖突的極端現象,在更普遍情況下,文學中的人性和倫理之間也常有頡頏和矛盾。從作家層面來說,許多作家都有自己比較明確的人性或倫理追求和創作指向——雖然就大部分作家來說,很難截然將其歸為單一的某一類型,但總體而言,基本的傾向是存在的。而如果說作家創作是個體行為,創作旨趣上的差異并不會對作家關系和文學環境構成多大影響,那么,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就有所不同。正如有學者所說:“文學描寫社會和人生,始終和倫理道德問題聯系在一起,文學批評也是和道德的價值判斷結合在一起的”,[2]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作為一定價值觀念的體現,它們背后蘊含著不同的文學觀念和文化態度,以及更復雜的政治、經濟背景,它們也必然會包含人性與倫理評判上的分歧和沖突。由于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是一種理性主導的行為,價值評判的立場會更明確,因此,它不可避免會直接接入到人性與倫理的矛盾之中,并可能會影響到時代的文學生態。所以,檢省文學歷史,審視如何看待文學中的倫理與人性追求,以及盡可能公正客觀地進行文學史評價,是值得認真探究的事情。
在這里,我想以蕭紅與張愛玲兩位作家為例來談談自己的思考。之所以選擇她們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們都屬于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優秀的女作家之列,但創作方向卻是比較典型的在倫理和人性領域各執一端,也都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和深度,而文學史對她們的評價也經歷了復雜而巨大的變遷,可以說,在其評價背后正體現了倫理和人性在文學中的價值轉換。所以,對她們的比較審視應該具有代表意義。
二、蕭紅與張愛玲:兩個典型的個案
蕭紅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倫理感色彩比較強烈的作家之一。她作品中的倫理層面比較豐富,其中,由于家鄉淪陷、異地逃亡的獨特經歷,她的早期作品較多關注民族國家主題,擁有比較強的民族倫理特征。此后的作品則更多集中在以善和愛為中心的倫理主題,表達出對人(特別是女性、兒童、老人等弱者)的同情和關愛上。而張愛玲則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最著力于人性揭示的作家。她的作品以人性為中心,結合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探尋人性的復雜和陰暗,特別是對知識女性的心理,表現出特別的犀利和深刻。她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以及《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等,都以此為特色。
不同的創作追求以及特征上的差異,決定了兩位作家在不同時期文學中的地位和價值。在“文革”結束之前的幾十年間,是倫理批評(而且是狹義的、政治化的)占絕對主流的時期,探索人性的作品毫無例外被貶斥和批判,只有遵循狹義倫理的作品才得到承認。因為民族感情是重要的社會倫理,因此,盡管在某些情況下蕭紅也受到攻訐,但總體來說,她還是因為愛國主題而得到較多的肯定(除了極端的“文革”時期外)。以《生死場》為代表,蕭紅被塑造成了一個“愛國女作家”的形象。但張愛玲卻遠沒有這樣的幸運。在“人性”被整個社會作為最大污點的時代,也因為與政治、文學觀念相關的一些因素,張愛玲在1980年代中期之前幾乎被文學史忽略,甚至被作為“色情作家”和“反動作家”打入另冊。
但1980年代中期之后,兩人的文學史地位發生了較大遷移。這時候的文學環境有了很大變化。在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下,表現人性的作品受到文學家們的一致推崇,創作界出現了一些大膽探索人性世界的作品,文學史界也開始積極評價那些因為書寫人性而被打入冷宮的作品。其中,張愛玲是最為突出的。隨著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引入中國,他所給予張愛玲和《金鎖記》的盛譽獲得廣泛的認同,特別是對張愛玲人性表現上的成就高度稱許,其文學地位顯著上升。在近年來幾乎所有的文學史著作和著述中,張愛玲不但成為現代文學中成就最突出的女作家,甚至也被譽為新文學歷史上最卓越的作家之一。與之相應,蕭紅的文學地位卻日見其低。如果說在1990年代之前,愛和善的倫理特點使蕭紅在“愛國作家”的光環褪下之后,依然凸顯了“人道主義作家”的魅力,能夠贏得許多文學青年的心,那么,近年來,文學史界對蕭紅的評價則基本上以否定為主體,不少學者對其文學價值和文學地位進行了質疑。其中比較重要的理由就是認為其作品與現實太近,太側重倫理,沒有表現出人性之深[3]。
這種情況的出現有相當的合理性。“文革”前狹隘倫理文學觀念是對文學本質的否定,其對人性的完全摒棄更是對文學的極大傷害。在這種背景下,“文革”后文學對人性的關注和認同是一種文學常態的回歸,是文學在努力掙脫政治束縛下后艱難的自我獨立,對人性書寫的重新肯定和積極倡導也是文學發展的自然之舉。但是,需要警惕的是事情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也就是說,在文學回歸人性的正常潮流中,也存在著需要思考的現象,就是一切以人性為標準,完全排斥倫理于文學的意義,以及忽略人性類文學的某些缺陷。我以為,當前文學界對張愛玲與蕭紅評價極為顯著的冷暖變化,就可以看出某些矯枉過正的趨勢。也就是說,她們二人的文學成就固然有別,但并非顯著,更重要的是,張愛玲的創作也遠非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完美,其缺陷同樣值得我們重視。
張愛玲的作品確實有其卓異處。她以犀利深刻見長,透徹地燭照人性的幽深和陰暗,再輔以女性作家獨特的細致和少見的冷峻,確實是現代女作家中突出的另類,特別是在普遍關注社會、忽略人性揭示的新文學歷史中,她的價值不可忽略。而且,在藝術上,她的作品融現代與傳統一爐,在寫實、心理和景物描寫上都體現了很深的造詣。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張愛玲作品沒有缺陷。我以為,至少有以下兩點是明顯的:其一,也是最突出的,其作品過于表現人性的陰暗,卻缺少溫情和溫暖。她對人性的批判犀利透辟,卻缺乏善的光芒和理想精神,部分作品甚至悖逆于一般的民族國家倫理(當然,這一評價并不適合于張愛玲的所有創作,但其絕大多數作品確是如此,而且,正是這類作品最得到文學史界的認可和好評);其二,其作品題材和思維范圍都比較狹窄,人性揭示也多集中在婚姻家庭等情感層面上,沒有表現出更博大、豐富的精神內涵。此外,張愛玲的某些藝術表現也存在刻意雕琢的痕跡,沒有達到自然圓融的境界。這一切,決定了張愛玲雖然優秀,卻難稱偉大,沒有達到文學的最高境界。
反過來說蕭紅。作為一個英年早逝、創作時間僅僅10余年的作家,蕭紅的作品當然有其局限。比如說在藝術的磨合上尚不很充分,有略顯青澀處。但她有自己顯著的個性特色。其一,蕭紅的作品以情感的真誠、真切而感人。在其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的心靈投射,可以感受到作者強烈的情感關注。它可能不縝密和深邃,卻決不乏藝術感染力。與之相應,其藝術表現上不飾雕琢,卻能得自然率直之美;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是蕭紅作品濃郁的人性關懷氣息,以及善、愛和美的維護精神。蕭紅作品以人道主義為基調,傳達出作者對現實世界的強烈質疑和批判,以及對理想世界的期盼和渴慕,蘊含著對平等、互助、溫情和友愛的強烈向往和追求。
所以,蕭紅作品確實有缺陷,但說其“淺”則完全是誤解。她的作品內涵單純但決不淺顯,她不著力于人性的復雜和深度,但張揚人性中的善和愛,是與人性深度揭示不一樣的文學追求,是對人性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將蕭紅與張愛玲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用各有千秋、各擅勝場來形容。她們應該屬于同一文學高度的作家。
三、倫理與人性之間
蕭紅和張愛玲的創作評價雖然只是個案,但是,在其背后卻包含著很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內容,也就是說,文學中的倫理和人性沖突,以及由此涉及到的對作家作品的評價問題,不只是體現在她們二人,而是更普遍地存在(比較典型如對“十七年文學”和路遙等作家的評價,包括所謂的“《平凡的世界》現象”等),因此,對其涉及的理論問題,很值得深入探索。具體說,有兩個問題是最值得思考的:
問題之一,究竟如何判別人性與倫理類文學作品價值之高下,是否揭示人性的作品就一定比表現倫理情感的作品更優秀?
對于兩類作品的價值判斷,一些人可能會認同前者,但在我看來,答案也許不是簡單而是復雜的。首先,文學中人性和倫理表現之間的關系不是對立,而是可以(或者說應該)共存和互補——也就是說,以揭示人性為中心的作品需要承擔一定的社會倫理,以表現倫理為中心的作品也要深入到人性世界。事實上,很多優秀的作家既致力于社會倫理,又同時揭示了深刻的人性。甚至可以說,大部分優秀的作家作品在這兩方面都有兼顧,達到相互的交融。比如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他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作品有非常深切的倫理關懷,對民族國家、戰爭和平以及家庭、宗教等多方面的社會倫理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思考,但同時,這些作品也抵達了人性深處,其倫理思想與人性探究很難截然分開;再如美國的福克納,他的《喧嘩與騷動》以展示人性的豐富和復雜見長,但同樣對種族、家庭等社會倫理有深刻的思考,他的《熊》等作品更對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進行了非常深邃的探究;其次,倫理與人性類作品的價值高下也不能做簡單的判別。客觀說,人性探索的文學往往走在時代文學的前面,對人的震撼力更大,思想內涵也往往會更深刻。相比之下,側重倫理的文學作品可能在思想震撼力上稍弱一些,它的價值魅力在思想之余還較多依靠情感的力量,依靠作家在作品中傳達出的強烈道德感染力,真誠和向善的精神。兩類作品的特點和魅力不一樣,但可以相通,也都可以抵達文學的頂峰。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致力于人性揭示,思想內涵確實非常深邃,但優秀的倫理關懷并非不能抵達思想和情感的深處。比如卡夫卡的作品,以深刻的倫理關懷見長,其對人類生存的困境、特別是高度發達的官僚和物質制度下人的困境做了特別深切的揭示,這種關懷的深切以及所蘊含的悲憫和憂患情懷,足以使這些作品超越時代和國度的限制,成為跨越時空的經典,卡夫卡也因此成為20世紀最優秀的作家。所以,在我們的文學評價中,當然應該重視對人性深度揭示的作品,特別是由于受到過多的限制,人性探索作品嚴重匱乏的當代中國,但是,卻也不可將人性內涵作為評價文學的唯一目標和標準,不能簡單將人性標準凌駕于倫理標準之上。
事實上,值得我們大家注意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學既缺乏深度人性書寫,同樣也匱乏具有優秀倫理關懷的作品。長期以來,過于強烈的政治倫理嚴重擠壓,也深重地傷害了正常的倫理表達,其受傷害的程度較之人性書寫雖然略有差別,但實質完全一樣。當代學者陸建德借紀念契訶夫表達出這樣的期待:“我心里深深地渴望,當代的中國文學中有人能夠像契訶夫這樣,寫出來的絕對不是簡單的心靈雞湯,而是對善良有著一種深深的同情和體驗,把充滿著矛盾糾結的心情以及他對善良的復雜關懷,通過天才的戲劇家的筆法呈現出來。”[4]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對中國文學倫理書寫匱乏上的警醒。我們在重視人性探索的同時,同樣應該鼓勵作家在倫理書寫上有大膽的創新和突破,創作出真正有深廣倫理關懷的作品。
問題之二,文學的人性和倫理書寫是否都有一定的標準需要遵循,以及是否存在各自的限度?
我以為應該有。也就是說,文學可以選擇主要探尋人性,也可以選擇主要關注社會倫理,但它們都不是完全隨意,而是應該遵循一定的標準和原則。是否很好地遵循了這些原則,直接關系到作家的成就,也關聯到對作家創作的評價。所以,對于文學來說,選擇表現人性還是倫理也許不是最主要的,最關鍵是表現得如何,是否遵循了必要的度。
從倫理方面說,文學絕不能將自己的腳步停留在單純倫理層面,而是要與人性的探索以及獨立思考精神結合起來,體現出文學的獨特個性。如果放棄自己的獨立精神,一味迎合社會的主流倫理和感情,就會不可避免地走向平庸,從而喪失文學的獨立存在價值。這其中,需要特別提出單一政治倫理對文學的危害。不能說政治倫理沒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由于它往往裹挾著權力前行,內涵狹隘而具有暴力排他性,因此,對于政治倫理,文學應該保持必要的警惕,否則很容易墮入為其奴仆的格局。另外,作為一種理性色彩更強的文學活動,文學批評有著自己更突出的倫理要求。一方面,批評家一定要有自己的倫理立場,以獨立的價值觀對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進行批評,而不是一味地做文學的“表揚家”,無原則地四處說好話,更不應該背棄文學的原則和標準,成為某些權力或金錢的工具;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將文學批評誤作為社會倫理批評,以道德批判來代替對文學價值的思考。包括文學批評家的批評態度,應該是平等的、與人為善的,不能將自己高居為道德法庭的審判者。此外,對文學作品的倫理批評,立場也應該多元和寬容,摒棄狹隘和單一。
同樣,文學對人性進行揭示,也需要遵循一定的范圍,不能無所節制。文學既要有獨立超越世俗倫理的精神、個性,要探尋日常生活背后的靈魂顫栗,但也要顧及文學對社會影響力,對世俗倫理的必要尊重。比如,文學不能違背倫理限制,不能以高高在上的上帝的口吻和方式來窺探人的心靈,為了人性揭示而不擇手段——就像新聞有其倫理一樣,文學也有自己的倫理。比如有個問題被一些人認為可以徹底測試人性的底線,即“給你多少錢,你會拒絕墮落?”其實,正如有倫理學家已經揭示過的,這個問題貌似深刻,卻是個偽問題,因為它缺乏對人的尊重和平等的前提,違背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基本倫理。再比如,文學對人性的揭示也有底線。人性探險性的、突破式的書寫固然有意義,但不是永無止境。比如性,是人性的重要內容,非常值得探索,但是在書寫性的時候應該防止過度渲染,不能將性無節制地展示,否則就可能構成對社會倫理的傷害。這中間的界限當然不是一目了然,而是模糊的,關鍵看它是為了善和美的目的,是美和善的方式,還是為了其他目的,對性進行渲染。這一點,在商業文化占統治地位的當下中國尤為重要,稍有不慎,這樣的文學作品就可能被商業文化利用,淪落為色情文學或替代品(上世紀末的女性主義文學潮流就是典型例子),對社會倫理造成傷害。
此外,這中間還存在一個如何看待人性的問題,即人性究竟是以生物性為主導還是以文明性為主導?是以回歸生物性為最高原則還是應該保持人的文明屬性?因為人本身是很復雜的,既有文明滋養下的社會性,也保留一定的動物性。或者說既有積極的、陽光的一面,也有陰暗的方面,關鍵看作家如何看待,從什么角度來看待。一些作品,將回歸動物性的人性作為最高指向,將完全生物化的人性展示作為人性揭示的目標,其實不一定合適。自然的生物性和社會的文明性共同構成現代人的屬性,二者不可截然分割,也不應該片面渲染某一端。單純的生物性人或單純的社會性人都不是正常的存在,過于機械和成熟的文明會對人性構成壓抑和窒息,但沒有文明的社會也不是正常的人類社會。用一個比喻說,文明是人類的衣裳,穿多了會太熱,但完全追求裸體的自由和輕松,也勢必影響身心的健康。從根本上說,文學應該表現出人類的理想,它的指向是光明而不是黑暗,是給人信心而不是讓人絕望。所以,諾貝爾文學獎以“理想傾向”作為評選的重要要求,是很有道理的。
最后,我想以《紅樓夢》與《金瓶梅》的比較來歸結我的觀點——近年來,不少學者狂熱地推崇《金瓶梅》而貶低《紅樓夢》,從多個方面指出前者的優越和后者的不足,特別是認為《金瓶梅》揭示的人性更徹底、更深刻,因此價值更高。但我以為,這些學者們忘記了,文學不像外科手術,以將人體解剖得越細致、纖毫畢露為最好,文學不是以人性的深度為唯一標準(事實上,即從人性深度說,也并不能說《紅樓夢》遜色于《金瓶梅》),文學還需要愛和溫情,需要社會倫理。匱乏了愛和溫情,人性揭示再深入也不可能達到文學的高峰——正是在這方面的嚴重匱乏,《金瓶梅》與《紅樓夢》之間有著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遙遠距離。
注 釋:
[1] 幾年前,我撰寫過一篇評論某著名作家創作宗教傾向的文章,引起一些人的質疑和批評,認為信奉宗教的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也可抵達文學頂峰,文學和宗教之間不構成任何矛盾。我未撰專文回應,但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文學與宗教確有某些相通之處,但差異也很明顯,特別是在最終指向上,文學的指向是人,而宗教的指向是神。這種指向決定了文學與宗教之間多方面的分歧。
[2] 聶珍釗《劍橋學術傳統與研究方法:從利維斯談起》,《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6期。
[3] 參見拙文《文學批評與文學史構建中的外在因素影響——以丁玲等文學史評價為中心》,《理論學刊》2013年第8期。
[4] 引自何晶《理解契訶夫,就是理解日常生活中的我們》,《文學報》2015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