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愛畫畫的少年

朱正琳

我與曹瓊德相識，是在1970年代的中期。當(dāng)時在我眼里，他幾乎還只是一個少年，之后我便一直叫他小曹。除了少年人常會有的幾分靦腆之外，他留給最為突出的印象就是溫和。溫和總是與不張揚連在一起的，照說不太會顯得“突出”，但小曹的溫和就是顯得“突出”。那是一種從里到外透出來的溫和，只要他人在那里，你就不會感覺不到。有朋友向我介紹說，小曹愛畫畫，人雖年輕卻已畫得相當(dāng)出色。我倒不覺驚奇。當(dāng)其時，文化被大革命了，文苑寂寞，藝林蕭索。文化那種東西卻在民間“死灰復(fù)燃”（當(dāng)年大批判常用語），一代失學(xué)青年中奮起自學(xué)者不在少數(shù)。而且，愛讀書的、愛想事的、愛畫畫的、愛音樂的、愛寫詩的……高調(diào)一點說就是愛智、愛美（因而必愛自由）的人三五成群地聚成了一個個“朋友圈”（借當(dāng)今微信用語），自己營造并過上了文化生活，也可以說是精神生活或心智生活。怎么稱呼倒不要緊，總之是文化大革命執(zhí)意不想讓人過的生活。那固然是一種反抗，但一多半也是一種饑荒反應(yīng)。如果所有的食物都被禁止食用了，你除了不服從還能有什么其他選擇？我記得在1977或1978年，電影《劉三姐》被允許重映，若干人如患饕餮癥一般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有一個熟人，竟看了37遍！據(jù)說超過此數(shù)的還不乏其人。如今有一個常用詞叫“審美疲勞”，看37遍而不覺疲勞者，其“審美饑渴”的嚴(yán)重程度也可想而知。我們確實經(jīng)歷過精神饑荒，并因此知道“精神食糧”這種東西是有的，那差不多是我們的日常必需品。我們還從親身體會得知，“精神食糧”不怕分享，越是分享越是豐盛，仿佛分享不是一種消費行為而是一種生產(chǎn)行為。因此，那場精神饑荒才聚集起那么多的朋友圈。后來我了解到，那是遍布全國的一種景象，說是一種歷史奇觀也不為過。

小曹和我就是在那樣一個“朋友圈”中結(jié)識的，朋友那一句“愛畫畫”，已經(jīng)傳遞了是“圈內(nèi)人”、當(dāng)引為同道的信息。隨后我自然去小曹家看過他的畫。那年頭，在朋友圈中展示作品，是僅存的發(fā)表方式。當(dāng)年的朋友圈不是如今的社交圈，“應(yīng)酬”二字基本不需要，“附庸風(fēng)雅”則更是大可不必，因為本來就不是場面上的人和場面上的事。畫畫我是外行，看畫我也不內(nèi)行，但不妨礙我有感覺時就贊它一個。——“朋友圈”的功用今與昔也有相似之處。小曹當(dāng)時確實已有不少有模有樣的作品，一看就知道早已過了“新手上路”的階段。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有兩點：一是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明顯是一絲不茍地下過大功夫的，用我這個大外行的感嘆來表達就是：“哇！這得有多大的耐心才畫得出來！”二是他的畫竟有些像他的人，透著一種溫和。不過，這后一點我后來有所修正。在他的畫前多站一會兒，便不難覺察，那溫和里也包裹著激情并散發(fā)著有幾分刁鉆的靈氣。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感覺，我記得就沒好意思跟小曹說起過。

觀其畫，讀其人，我還得出一個判斷：他的“愛畫畫”，不是泛泛一說的“愛”，是真愛，用老話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換成現(xiàn)今流行的說法就是“走心的愛”。對于畫畫這件事，他的溫和里明顯有那么一份“一條道走到黑”的執(zhí)著。在我們那個所有“成才之路”都被堵死、所有努力都得不到社會認可的年代，也只有那一份愛才能解釋那一份執(zhí)著。我不敢說小曹就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被社會認可的畫家，但我敢說那樣一種愿景在那樣一種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面前會顯得很渺茫，不足以成為一種可持續(xù)的動力。

當(dāng)年的“朋友圈”和今天微信的朋友圈還有一點相似處，就是各個朋友圈的交叉重疊。1970年代中后期，交叉重疊的朋友圈漸漸擴大，幾乎快匯合成一個大圈。貴陽市地方小，一時間竟讓人有“瓦崗寨好漢盡數(shù)在此”的感覺。到1979年，小曹參與其中的“貴陽五青年畫展”終于沖出我們的朋友圈，直接到天安門廣場展出去了。那是一次“飛行畫展”，在沖出朋友圈的同時其實也沖破了把民間社會隔絕在主流社會（姑妄稱之）之外多年的那一道墻。“五青年”中每一個人都是第一次公開展出自己的作品，可稱為他們的處女展。“飛行畫展”在當(dāng)時是一種比較激進的行動，當(dāng)然存在一定的風(fēng)險。小曹毫不猶豫地加入，讓我又一次感受到他那溫和后面的堅定。我不由暗想：“這個湖南伢子！說不定身上真有一股子湖南人常有的那種倔勁，只不過我沒機會領(lǐng)教罷了。”

到北京去正式展出之前，在朋友圈中有過一個預(yù)展。而且，全部籌備工作都幾乎是在朋友圈的圍觀以及直接幫助下完成的。那些天我們天天都像是在過節(jié)。事后回想起來，那可以說是我們那個朋友圈最為輝煌的時日。不過，我們當(dāng)時都沒意識到的是，我們那個朋友圈也到了使命已盡的時候。隨著1980年代的到來，朋友們都開始為“遲到的春天”奔忙。本來對事業(yè)二字想都不敢想的一幫人，突然卻意外獲得這樣那樣的機會。人道是，“要把四人幫耽擱了的時間找回來”。我到北京上學(xué)去了，小曹也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畫壇。朋友圈的朋友們自然也是各忙各的。朋友還在，朋友圈卻在時代的變遷中自然而然地消解了，是所謂“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在外讀書工作，幾乎每年都會回貴陽探親，也總會與當(dāng)年朋友圈的朋友們見見面，小曹則更是每次必見的，觥籌交錯間總少不了話說當(dāng)年，但當(dāng)年的那種氛圍其實是回不來了，因為當(dāng)年那種并不尋常的生活也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最初幾年我回來還會想著去看看小曹的畫，后來也漸漸疏淡。畢竟是時代不同了，連在家請客吃飯都已被戲稱為“古典主義”的行為，我們的交往方式自然也在變。不過，當(dāng)順便說一下，就我所看到的而言，小曹的畫讓我有感覺的還是不少。其中《岜沙印象》甚至讓我有些震動，私下里的評論是：大器已成。

年復(fù)一年，我每回來去匆匆，卻也眼睜睜地看著小曹的胡子漸漸花白了。就這樣過去了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沒少聽見小曹獲了這樣獎那樣獎，任了這樣職那樣職的消息。我知道，對于這個小曹，我早該刮目相看了，但我卻就是拒絕刮目相看。一則是因為，他獲得這些成就我并不意外，而且我敢說，當(dāng)年朋友圈的人也很少有人會感意外。二則是因為，作為朋友，我自然也會為他的成就高興，但我其實卻并不很在意他的成就。理由很簡單，當(dāng)年與我相遇、后來與我交往的小曹，在我心目中一直就是“那個愛畫畫的少年”。我能感覺到這幾十年他其實沒有變，我在意那沒變的東西。

當(dāng)然，我相信他也有過困擾。名利場的困擾倒在其次，他的心思不在那兒。早在1980年代他就說過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我當(dāng)然想出名。就像馬爾克斯說的，我出了名就能和那些名人交往了。”聽上去他只是想進入一個有品位的朋友圈而已。另有一種困擾可能更值得一說，因為它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我指的是社會生活的急劇變化，那自然會沖擊一位藝術(shù)家的心靈。他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階段有過這樣的概括：“八十年代的作品，更多是一種對自然的崇敬，和一種個體的生命體驗，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更講究形式，也比較唯美。相比之下，后兩個階段的作品更關(guān)注文化變異與消失、城市現(xiàn)代化以及現(xiàn)代化帶來的問題和困惑、焦慮等等。”在我看來，他在“后兩個階段”關(guān)注的主題是一個席卷裹挾了我們所有人的主題，我們有誰沒被它困擾過？但那也是一個被闡釋過度的主題，太多的人就此說過太多的話，因而其中陷阱多多。不過我并不擔(dān)心。我知道，小曹溫和的性情里有一種你煽它不動、帶它不走、迷它不倒的東西在，他守在那兒呢！寫到這里，想起最近讀到他的一段文字，索性抄錄在此：“不難想象，一種過于成熟的文化會失去自身的活力與彈性，這時沒有比重新回到‘常識更重要了。重新認識和體驗我們生存的世界，回到最初的感覺中去，回到人的生存狀態(tài)中去。沒有一個人能從一種生存狀態(tài)中逃脫出來，他既不能選擇，又不能逃避。而這個我們無法選擇的結(jié)果，正是藝術(shù)的起點。”

“回到最初的感覺中去”，這話是我們“那個愛畫畫的少年”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