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艷
如果說,在翻譯的作品中也有少數閱讀起來并無隔膜和障礙的,澳大利亞作家泰格特的《窗》當屬此列。這篇小說以其精練的筆觸、精彩的結尾和豐富的意蘊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說通過描寫同病房的兩位重病人之間的故事,表現了美與丑兩種截然不同的心靈,體現了極其深刻的揚善貶惡的道德力量。《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指出:“語文課程豐富的人文內涵對學生精神世界的影響是廣泛而深刻的,學生對語文材料的感受和理解又往往是多元的。”正是由于這樣的“多元”的客觀存在,才有學生提出這樣的問題:“怎么就懲惡揚善了呀,不是好人死了,壞人得意了么?”對于這樣一個“多元”的問題,倒是可以作出如下解答:“懲惡揚善”指的是道德的褒貶力量,并非給惡人判刑、給好人發獎章的具體行為。況且一個人死了并不意味著失敗,一個人活著并不意味著成功。那不靠窗的病人,他活著,他如愿以償,得到了靠窗的位置,就真的如愿以償了么?第一,他沒有看到窗外美景。可以說窗外根本沒有美景,他只是白費心機;也可以說由于他心胸狹隘,所以他永遠看不到美麗的風景,永遠達不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第二,他同靠窗的病人一樣已經病重,隨時都可能死亡,在他剩下的時間里等待他的是什么?即使沒有良心不安和自我悔恨,也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因為善良的靠窗病人已經因為他的見死不救而死亡。這難道不是“懲惡揚善”?
但是,善惡在《窗》中其實并非涇渭分明。首先,從“躺著的那位病人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一切。這個時刻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享受”來看,如果說“靠窗口的病人”所編造的生動優美的窗外之景是他自身美好心靈的寫照,那“不靠窗口的病人”的心靈也有對美的向往。區別在于,前者能用眼睛觀賞(或發揮想象)和語言描述,后者依靠傾聽去想象和欣賞。其實,他們都是熱愛生活的人。其次,“不靠窗口的病人”剛產生“為什么偏偏是挨著窗戶的那個人,能有幸觀賞到窗外的一切?為什么自己不應得到這種機會呢”這個想法時,“他為自己會有這種想法而感到慚愧,竭力不再這么想”。由此可見,“不靠窗口的病人”起初也是善的,只是因產生嫉妒而最終導致喪失本性,發展成不可救藥的冷酷無情的見死不救,亦即惡。
《現代漢語詞典》中對“嫉妒“的解釋是:“對才能、名譽、地位或境遇等比自己好的人心懷怨恨。”莎士比亞說:“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個綠眼的妖魔!”
嫉妒心確實是可怕的,但在生活中它卻普遍存在,尤其在同一領域里各方面條件相差不多的人群里出現較多。我想大部分的讀者可能在《窗》里這位“不靠窗口的病人”這面鏡子中會看見自己的影子。讀者讀到:“但是,另一位病人卻紋絲不動地看著。”心里不禁駭然,原來嫉妒有如此“邪惡”的力量。但找到自己影子的讀者都是“惡”的化身嗎?顯然不能這么下結論。也許“不靠窗口的病人”除了本身身體的疾病,還患上了另一種叫做“嫉妒”的心理疾病,并且免疫力太低,一旦患病就已不治。他也是個可憐且可悲的人。小說的結尾是他必然的結局:“他看到的只是光禿禿的一堵墻。”每次都有教師鼓勵學生發揮想象力,給小說的結尾續寫一段情節。其實這是毫無必要的。因為,小說結尾已有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它以極為凝練的一句話使文章戛然而止,言有盡而意無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留給讀者無限回味深思的空間。那么,明知狗尾續貂而為之,還是不為為妙。如果真要寫的話,倒是可以寫寫當“不靠窗口的病人”剛剛產生嫉妒心理的時候,假設我們是他的朋友,知道了他的想法,我們會怎樣幫助他克服“嫉妒”,重回正常的心理軌道,而不至于因一時執念而墮入罪惡的深淵。這樣的續寫或許更能深入人性和人心,也比前者更容易出彩。
如果說《窗》這篇小說是在探討人性的善惡,那么,關鍵就在于“不靠窗口的病人”其實起初并非大奸大惡,而是一種普通人都可能有的惡。正因如此,明辨善惡其實也許并不困難,而如果能明白“‘惡是怎樣煉成的”對讀者來說可能更有意義,更有觀照內心的警醒力量。
小說中“不靠窗口的病人”正是缺乏自省的力量和自我治愈的能力才最終喪失人性,因此,他雖然活著,卻可憐可悲而且痛苦。但是,那位“靠窗口的病人”雖然擁有美好的心靈和積極樂觀的心態,“以一種純正的心緒觀照到了人間流溢著生命力的真美”,爾后告別了人世,卻終究死于一個自己費盡心力為其解除痛苦的病友的見死不救,多少還是讓人唏噓遺憾。他能避免這一死嗎?
最近已經有人提出“過分的善良其實也是招致不幸的源頭”這樣“特立”的觀點。其實“人性”二字原本復雜,很難說透。這樣的觀點未必沒有合理之處。聯系前段時間社會新聞中一則不起眼的消息:一個剛剛走入社會的大學生殺害了另一位非常熟識的同學,僅僅因為那個同學總是吃完飯搶著付賬。那個同學總是邀他吃飯,在傾聽完他的平凡和不如意之后總敘述自己得意的工作經歷,吃完飯總是以自己經濟寬裕為由搶著付賬。這樣一種“善良”難道沒有給別人帶來不快嗎?當然,殺人是非常極端的方式,但善良的他如果料到這樣的結局,是否應該換種方式“善良”或者點到即止地“善良”?小說《窗》中“靠窗口的病人”的病情已經到了“不允許他們做任何事情借以消遣”的地步,“既不能讀書閱報,也不能聽收音機、看電視……”其實,與這些娛樂消遣比起來,“說話”不見得就輕松許多,話說得多了,也是件耗神的事。在此種情況下,僅僅聊些各自的妻小和工作生活或許可以打發時間,增進友誼。但費勁地去想象窗外美景(“漸漸地,每天的這兩個小時,幾乎就成了他和同伴生活的全部內容了。”可見并非一次兩次偶爾為之,而是“每天兩小時”如此頻繁耗時!)并用心描述,這樣的舉動,如果說是善意的話,我想的確可稱之為“過分的善良”。如果他能注意到有一天那位“不靠窗口病人”在聆聽他描述的時候有了異樣,不再興致勃勃而是顯得陰郁焦躁,如果他能想到在這樣一個共同的狹小空間里,兩個病情差不多嚴重的病人之間極容易因共同的痛苦而惺惺相惜,增進感情,也極容易因一扇只有一個人可以看風景的窗而滋生“嫉妒”,他可能會選擇一種更好的方式去“善良”。我欲將之稱為“審慎的善良”。這樣說,可能有些庸俗的實用主義,但面對人生觀尚未完全形成的中學生,教學者和教育者應該讓學生明白,真正的人性絕不是善惡分明。自古不就有孟子的“人之初,性本善”和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惡。其善者,偽也”之爭嗎?
如果說泰格特小說《窗》與黃飛的《甜甜的泥土》有可比性的話,后者的善惡可能是分明的,“過去的媽媽”對兒子的至愛親情,學校老師、傳達室老頭對小亮的愛心都是“善”的代表。而善于打扮邀寵的“現在的媽媽”(“現在的媽媽揚起細眉在爸爸的耳邊嘀咕什么”)與不明事理的爸爸(“抓起一根柴棍,氣勢洶洶地向他走來”)則是“惡”的代表。小說用這樣涇渭分明的善惡對比,表達了離異家庭孩子渴望得到母愛的強烈愿望,從而呼喚寬廣厚實如大地般的至愛。但《窗》顯然并不是。那扇“窗”已經不是一扇簡單的窗,它已經成為我們窺視靈魂、認識人(包括自己)的復雜內心世界的暸望臺。除了學生的感受和理解,作品本身的多元性,也決定了我們應有多元的視角。
回到先前那個學生提問:“怎么就懲惡揚善了呀,不是好人死了,壞人得意了么?”他的老師轉述時說,我的學生很給面子,沒在課堂上提出這樣的疑問,而是在課后和老師交流。其實,那個學生如果在課堂上問了,對老師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那樣,“多元”就將以真實的面目呈現于語文課堂,而不是流于形式的一句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