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午后四點半。手機只剩一格電了。他推著單車,淡藍色的,不少地方的油漆剝落了。那是她大學前用的了,稍稍一動,便嘎吱嘎吱響。他兩腳跨在橫梁兩邊,等她坐到后座上,他用力蹬腳踏,車扭扭歪歪地往前走。不多久,城市就在他們身后了。這是座三線小城市,緊挨著農村。這時節,柏油路中央鋪著玉米粒,黃澄澄的。有老人在邊上走來走去,并不看他們。他慢悠悠地蹬著單車,不時看老人們一眼,他們臉上的皺紋那么多。他有一瞬間想到奶奶。奶奶九十多歲了,奶奶坐在石階邊,一粒一粒地掰著玉米。黃色的玉米粒散落在她身邊。他很久沒見到奶奶了。
村口有人蓋房。他們停下單車,身后是個魚塘,塘邊都是葦草,草間有塑料袋、包裝盒。他們站著看村人蓋房,一塊塊紅磚從磚垛邊的女人手里,穩穩飛到屋下的男人手里,再穩穩飛上屋頂的男人手里。那三人都不說話,只有紅色的磚頭在他們之間飄動。看了一會兒,他們又推了車往前走。地上都是土,鞋子幾乎要陷進去。他又騎了車,她偏腿坐上后座。歪歪扭扭騎出去很遠,回頭看,那三人仍在拋磚頭。
太陽有些偏西了。
村道邊盡是高大的白楊。白楊樹下是人家,越過磚砌的矮墻,可見屋檐下懸掛的一串串黃玉米,又一串串紅玉米。一輛拖拉機從路那邊開過來,車斗里堆得高高的玉米桿,醉漢似的,踉踉蹌蹌,搖搖晃晃,近了,才看到玉米桿下駕駛座里的兩個年輕人。頭發蓬亂的小伙子叼著煙,緊握方向盤。副駕駛座上的女孩豐滿得要攤開來,眼看要把小伙子擠下去了。
“再抽!再抽把這一車玉米桿燒了!”
小伙子瞇著眼笑,煙從他鼻孔里噴出來,籠住他整張臉。
“我瞧著有一天你要把這家全燒了!”
小伙子仍瞇著眼笑,煙從他鼻孔里噴出,玉米垛真像是燒著了。
拖拉機開過去后,地上騰起陣陣塵土。他們捂住鼻子,等塵土散盡,他們再次騎上單車,歪歪扭扭地沿著土路邊往前騎。路越來越窄,路中間高高凸起,路兩邊車輪印深深凹下。忽然,就開闊了。玉米地望不到盡頭。左手邊的玉米還立著,右邊的玉米只剩下短短一截根子。一條條田埂仍綠著,細小的白花星散其間。
他把單車交給她,她跨上單車,晃晃悠悠往前騎。
走在玉米地里,他感到腳下軟乎乎的。地有些濕的,不時有水滲出。老家的玉米地可不是這樣的。他胡亂想著,思緒蛛網一樣隨時產生,又隨時飄散。
她穿著黑白橫條紋的長袖T恤,藍色牛仔褲,白色板鞋,鞋與褲子之間,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她說了一句什么,笑了一陣,又說了句什么。他聽不清,只是走自己的路。
北方的平原啊,他經常在火車上,看它從車窗外一閃而過。
老家多的是山,山連著山。他小時候老想啊,沒有山的平原是什么樣子。沒有山,地就沒邊界了,那得有多大的天才罩得住地啊?天要是罩不住地,地不就亂跑了嗎?
這兒沒山,但地并沒跑沒了。地在他腳下安穩地延伸。
玉米林也在延伸。
有人在收割。在天和地的縫隙間,遠遠望去,人是那么小,一粒粒芝麻樣的存在著;手推車也那么小,一瓣瓣豆莢樣的存在著。是一棵葳蕤的香樟樹,把天和地撐開了一些。那一粒粒芝麻樣的存在,便拉著一瓣瓣豆莢樣的存在,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活動著。
她在前面岔路口處等著。
“走哪邊呢?”她問。
正前方是茫茫玉米林,右手邊是一條小路,路那邊是一條河。他們來時經過的魚塘就在河邊。他對那條河有印象,河水幽暗,浮著一層水葫蘆。
“往右邊走吧。過了那條河,就是公路了。”
“怎么過河?”
“有河難道沒橋嗎?”
她朝他翻個白眼,調轉車龍頭往那右手邊走。
玉米桿的斷茬一排排一排排一排排,蜂涌著撲向河堤。綠草,白茅,西斜的太陽,太陽光一圈一圈,打著旋兒,浮動在河面上。陽光細小的顆粒,在他們之間閃動。他盯著單車前輪車圈看,亮晶晶的一圈。一根草莖扦在前叉處,叮叮叮地打著車圈,他想象著,那兒冒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花。她也盯著車圈看。他想,她會看到同樣的火花么?
不遠處,鐮刀割開玉米桿干癟的軀體。
她一定聽不見,那是多么稠密的死亡的聲音。
走到河堤上,他們仍聽不見水聲。水只是沉靜地汪在那兒,看不見流動。逝者如斯夫,晝夜都停滯。水葫蘆占據了大半河面,夕光鋪散,是大塊的凝固的血。她的影子,單車的影子,他的影子,水一樣漫在身后的河堤上。他的身體朝河水傾下去,再傾下去……“呀!你干嘛?”她一聲驚呼。他身后的影子是一根繩子,猛地拉了他一把,他猛地離開河面,往后跳開兩步。他聽到心在胸腔里撲通撲通。
“我想看看水里……”喉嚨發干,腦袋有一瞬間被白熾的光照亮。
“你嚇死我了!”
“怎么?你以為我會想不開啊?”他笑,“自殺的人,都太自大了!”
河面緩緩暗下去。
他們往左手邊望望,又往右手邊望望,右手邊沒橋的蹤影,左手邊也沒橋的蹤影。又都不打算往回走,就往上游去。不遠處,有些人影。悄沒聲息的,在玉米林邊晃動。此時,玉米林已板結成一整塊生鐵色。月亮在冷眼旁觀。寂靜的更寂靜,遼闊的更遼闊,荒涼的更荒涼。他們不知道前路在哪兒,他想大吼一聲,聲音堵塞在喉嚨那兒。
“你唱首歌吧?”
“唱什么?”
“隨便唱什么。我想聽你唱歌……”
“我不會唱歌……你什么時候聽過我唱歌?”她的臉都紅了。
“我來推單車。”他從她手中搶過車龍頭,“你就唱一個嘛?!?/p>
“你為什么不唱呢?你想唱就自己唱嘛!”
“我唱什么?”他看看她,又看看河水?!拔页?/p>
都不說話。那根草仍在敲打著車圈,叮叮叮,叮叮叮叮!
“天上……有個……”他吼了一嗓子,不知道是什么歌什么調,忽地紅了臉。
他們笑成一團。
“你這唱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又唱,很大聲。他想起來了,這是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
他簡直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聲音,在曠野里,在暮色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看得到他的聲音是怎么你追我趕地奔往四方。
忽地,就不說話了。
一片白楊林。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白楊樹下,沉默寡言的墳頭擠擠挨挨的,看上去竟有些暖意。墳場不遠處,有一座木橋。
“走吧?!彼龜[一下下巴,又重復一遍:“過了橋,不遠就是公路了。”
“要不,還是回去吧?”她往后縮了縮。
“回去要走很多路啊,這兒都要到公路了?!?/p>
“那邊也都是白楊……”她看著對岸。
“白楊那邊就是路。”
“我怎么不記得?”
“我記得?!?/p>
“我……害怕……”她終于說。
“你跟著我走,什么事兒都沒有。太陽還這么高呢?!?/p>
又看一眼太陽,太陽貼著地面了。
“就這么幾步路了……你看那些茅草,有什么好怕的?”
座座墳頭間,茅草白茫茫。
他推著單車,自顧自走進墳頭間去了。她在身后,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他繼續往前走,茅草擦著他的身子,窸窸窣窣,啛啛喳喳,眼前白的白,黃的黃,綠的綠。他站立著。風從他身上吹過。他的身體穿過風。他舉起手,看到可憐的一點兒陽光涂抹在手指間。
回頭看她,她站在墳場外緣,既不近,也不遠。
他又往前走幾步,踢到什么東西,用腳扒開草叢,是塊白色的骨頭。
是頭蓋骨嗎?
輕輕踢了一腳,空洞的聲音?????铡Kq疑了一霎那,彎下腰。它粗糙的冰涼,讓手短暫地畏縮。翻開來,凹下去的地方,有幾條彎曲的亮色痕跡,是有鼻涕蟲曾經爬過吧?他感覺到自己的腦殼涼涼的。甩不掉的涼。
“你瞧,是不是人的腦殼?”他舉起那片骨頭,像舉起一面白色的旗幟。
“啊……”她驚叫著,在白色旗幟的感召下奔逃。
他看她穿過暮色,穿過漫漫白茅,穿過座座墳頭。他有一種真切的幻覺,她要遠走高飛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是不屬于此時此地的。他看她停在小橋邊,竟有些難以置信。
“我要走了啊……”她一只腳踏上橋了,又縮回去。
但她并沒走,她站在橋邊,回頭瞅著他。
再看那橋,不過是四五根朽爛的烏黑木頭,幾乎要沉入水里了。
他放下那塊骨頭,又摸了摸,猶如撫摸著自己的腦袋。抬頭看天,天上云飛,風會吹過來,雨也會落下來。骨頭空空,眼見落滿了涼水。他腦袋里儲滿水,輕輕一搖,便要四溢了。無盡的悲涼從腳底生長,滑膩膩的青苔般,爬上他的膝蓋,爬上他的胸口,爬上他的肩膀,把他變成一座墳頭。最近一年,他總夢見奶奶變成一座墳頭。故鄉是越來越多的墳頭。
他翻過骨頭,它便用空洞的眼睛注視著他了。
“還是我先過去吧,你跟著我?!彼粗睦飶奈催@般柔軟。
他推著單車,走上木橋。黑暗的河水在他腳下蠕動,竊竊私語。再看,有他的影子,有單車的影子。她的影子拉著單車的影子。云的影子穿過他們的影子。他的影子略停了一下,她的影子朝后看看,拍著單車的影子,催促著,“快走啊,快走?!彼挠白佑滞白吡?。云的影子越聚越多,河水愈發暗了。
他們穿過白楊樹,樹葉颯颯響,她走在他的身邊,低低地哭了。他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臉蛋兒,但夠不到,隔著單車呢。他發現,不知什么時候,扦進前叉的那根草不見了。只聽見她的哭聲。她也不是哭給他聽,只是哭給自己聽吧。
他回頭看對岸,對岸消失在濃濃暮色里了。
那塊骨頭,從未存在過。怎么可能會有頭蓋骨呢?真是荒唐!
白楊林外,果然是公路。他跨上單車,單車嘎吱嘎吱。她慢慢地走著,并沒跟上來。他便騎得很慢很慢,嘎吱,嘎吱。她仍只是低低地哭。
他跨下單車,等她慢慢趕上來。
她站在他身邊,不上車,也不說話。
公路那邊是鐵軌,鐵軌那邊,仍是大片玉米林。沒有一個人,人都到哪兒去了呢?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似的。夕陽是誰剪掉的指甲,沾滿血跡,被隨意扔在玉米林的盡頭。一輛綠皮火車從他們回家的方向開過來,慢悠悠的,咔嚓,咔嚓,越來越近,咔嚓咔嚓,也越來越快,咔嚓咔嚓咔嚓。風撞到他們身上,他們呆呆立著。看得見車窗玻璃,飛快地一閃一閃,看不見玻璃后的人臉。他們在他們眼中一閃而過。這是北方的平原,北方的暮色。在一節車廂和一節車廂間,夕陽閃現,又閃現。綠的愈綠,紅的愈紅。咔嚓咔嚓,聲音大到了無限,粗暴而又柔軟地裹挾了他們。他回頭看她,她臉上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淚水在她臉上。
火車開過去了。
夕陽完全沉下去了。
又站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看,手機打不開了,不知何時,電量耗盡了。誰也聯系不上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了。他們是孤魂,也是野鬼。他等著她坐上單車后座。他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只是干等著。終于,她兩手蒙住臉,仰面朝天,身體顫抖著,許久,緩緩放開手,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又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擺,這才坐上單車后座。他俯下身,公牛似的梗著脖子,努力蹬著腳踏。暮色加速沉降。他們的單車嘎吱嘎吱響。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他們正朝著城市的方向,那兒有燈光,有人群。他努力蹬著腳踏。夜風吹過他們。夜色穿過他們。她兩手環抱住他。他一直努力蹬著腳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