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青組詩

葉舟

日月山頂

需要一次五十步笑百步，因為日月在上。

需要風(fēng)馬牛相及，以免在這個人世間走失。

是的，需要一次深刻的眩暈，去找見自己。

需要一場鼻青臉腫，不是缺氧，而是愛。

需要秘密的眺望，比如前生剛畢，后世接著襲來。

是的，還需要趁黑下山，并懂得內(nèi)心之卸載。

青海長飲

有一場酒喝在青海，

用三千米的海拔，用缺氧

和頭暈?zāi)垦＃?/p>

將巨鷹喊醒，讓雪線之上的

孔雀和云朵

逐一盛開。

那一場酒，喝在青海，

不是青稞所釀，

亦不是酥油發(fā)酵，——當(dāng)燈碗

供奉于佛龕，

當(dāng)春天迤邐，夏日的

懷頭塔拉一帶牛羊成群，

我是說，一份恩養(yǎng)的舉念

不可獨飲，

也不能在暗夜里點燃。

青海的一場酒，在昆侖山下，

在白塔之畔，

必須醉生夢死，而后

白衣勝雪，

坐入這個荒涼的人間。

當(dāng)我舉杯，邀約了

佛

法

僧，

那一刻的清風(fēng)明月，千古吹息，

仿若羔羊一跪，

找見了乳汁。

油菜花開

是的，一場金剛法會即將開幕，

全世界的蜜蜂，

跣足而舞，占據(jù)了天空；

從門源到祁連，

菩薩翻云

觀音覆雨，一塊

恩養(yǎng)的黃金，

在蒼茫大地上悄然孕育。

我和窮親戚們

帶著帳篷和念想，

坐在山脊，

開始回望——

如果今生是一塊

酥油，那么往下的日子

就像油菜花開，

總有燦爛的一季。

歸 途

鷹死在了天空，因為

所有的高處，

都有一雙信仰的翅膀；

燈死于黑夜，因為

酥油滾燙，

醞釀于內(nèi)心的火焰；

秋天了，一輛黃金馬車，

停在

歸途，因為好日子

就像愛情一樣，

屈指可數(shù)；

這一季，沸騰的牛羊，

開始了傳唱，

因為白雪還在路上，

有一扇門，代表生命，

尚未徹底

關(guān)上。

青海青

青海青。

刀鞘上鑲的是銀。

雪山直入。

佛光里跪著大鷹。

肋骨削成了琴。

夏季里的一份心情。

經(jīng)幡獵動。

雙膝上諸神飛行。

一道天庭。

養(yǎng)骨如病。

肉身開花。

萬眾誦念舊風(fēng)景。

源頭與鳥，青海青。

羊圈里的黃金。

星辰卸下。

三座牧場，謠曲為命。

馬頭琴斷。

相思不過豹子心。

妹妹羊腥。

誰是那個清朝的兵？

我的好月亮

東山頂上的月亮，

如果你身子冷了，就來

帳篷里坐一坐，

爐火正旺，奶茶剛好。

東山頂上的月亮，

白衣的菩薩，照看著

這一座冬日的牧場，

讓下一季的花草知道了佛光。

東山頂上的月亮，

其實是一只走散的羔羊，

哦，這一年的日子還長，

到了秋天，才真正的斷腸。

東山頂上的月亮，

我的好月亮，你坐在

佛陀的身邊，看見

下界里的事情都微不足道。

冬日筆記

那一株凍傷的青稞，被同樣

凍傷的馬，

帶進了平原；那一盞

凍傷的燈，

被一匹哈達(dá)包裹，

送進了寺院；——在白雪的草原

一頂凍傷的氈帳里，

住著阿媽和姐姐；

我先用春天，而后用一碗

滾燙的奶茶，

前去迎接。

那一座凍傷的雪山，

伺伏著豹子與火焰，

經(jīng)久不言；那一尊

凍傷的佛像

站立人間，孱弱的指尖上

蓮花次第，花雨廣播；——在海西草原

一只凍傷的蜂箱里，

天使與觀音，仿若

右舍和左鄰；

我以冰點火，接著用

一堆秘密的篝火，

包扎風(fēng)雪。

望星空

佛陀在牧羊。湍急的星空上，

風(fēng)吹草低，

暗夜生長，一位佛陀在牧羊。

或者并不是羊，一些

歡喜、眼淚和生平，

秘密發(fā)光，因為佛陀在牧羊。

火車深入茶卡

鹵水四濺。

于是，汽笛是白的，

車轂發(fā)白，

軌道鋪向了天空，與云朵

一致，仿佛白色的冬天

橫亙眼前——

這一刻，恍若草原是白的，

馬蹄鐵也白，

酥油發(fā)白，磨坊內(nèi)的

青稞閃爍，如同

嬰兒的鼻尖

潔白如雪；

這一座巨大的羊圈坐入十二月，

讓牲畜繁息，

請上天點染。

事實上，惟有信仰才是我們

中間的鹽。

不，那不是車頭上的煙柱，那是

天空的梯子，

扔下的一句

試探。

穿越柴達(dá)木

噓——

那些犀牛、象群、斑馬和巨蜥，

正在張望；

偶爾，那些恐龍帶著

蕨類和侏羅紀(jì)，

以及史前的哲學(xué)，

啜飲黎明；

那些早期的篝火已然熄滅，

而巖壁上的蘋果與足跡

新鮮如昨；

天空挺拔，一位飛行的女神

在高處謳歌；

此刻，一匹黝黑的鯨魚，

大病初愈；

它走上了講臺，撫摸生平，

憶及了海洋與仙鶴；

夏日塔拉，魚卡，德令哈，

大柴旦和小柴旦，

像一些秘密的番號，在曠野上

麇集，一絲不茍

仿若義軍。

穿越盆地，我在61℃的熱風(fēng)中，

與真相同行。

懷頭塔拉

那一天，闊端和窩闊臺走過，

那一天，蒙古大軍醉了，就地扎營。

那一天，麥浪上堆砌著黃金，

那一天，秋風(fēng)熟了，顆粒飽滿。

那一天，湖水恰好，天空發(fā)藍(lán)。

那一天，佛爺出寺，放生了一尾錦鯉。

那一天，小人娶親，英雄落葬，

那一天，沒有黎明，也沒有傍晚。

那一天，兄弟倆從異鄉(xiāng)歸來，

一個叫懷頭，一個叫塔拉。

那一天，字跡模糊，流沙墜簡。

那一天，八月十三，史無記載。

青海的巨石

來說說那些石頭吧——

平民的、草芥的、

籍籍無名的巨石；那些

塵埃的、脆弱的

無辜的群眾，

以及篤信草木、細(xì)數(shù)五谷，

暗夜疾行，

占據(jù)了整個天空的巨石；

來說說山頂吧，比如用什么

砌筑了海拔，并撥動了

一根疼痛的琴弦？

用什么樣的拌料，

咽下苦難，而后用內(nèi)心的輾轉(zhuǎn)

重復(fù)高度？

那一日，鳳凰棲落，

萬方來朝，

我坐在昆侖之崗，

開始鑿刻經(jīng)文，捫心自問。

是的，石頭作證，我只和星空

混為一談，

單獨與青海爛醉如泥。

青稞地

沒有人說起青稞除了鴿子

沒有人說釀造除了酒

二陰山區(qū)一滴寒雨

往往會打滅燈盞出門喂馬的人

身披暮色

與僧侶迎頭相遇沒有人

記掛寺院

就像沒有人相信鴿子

會帶來青稞的消息

那幾天或許有一場法會

一位菩薩在加持人間

但沒有了青稞的訴說如同

一個人終身不曾醉過

磨坊空著鴉群憂心不已

秋天亦口說無憑

在這樣的日子里雨水

離開了天空

有點兒哽咽有些泥濘

誦念點火

我陪著一畝凍傷的青稞

開始煨桑取暖

青海長云

那是一座天上的城池、號角、大纛與愛情。

那是一本散佚的卷帙，沒有頁碼，也沒有字跡。

那是一位英雄，前半生悲劇，后世里冰河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