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張寶華

剛一入冬，這大雪就沒完沒了地下開了。焦穎蜷縮在被窩里，眼睛睜得大大地想著心事。月末就要去美國留學了。爸爸怎么辦？他的類風濕越來越嚴重，現在已經拄棍子了，不要說下樓，就是去一趟衛生間都費勁。如果自己去了美國，爸爸的病一定更加嚴重。焦穎私下里找了幾個保姆，可人家一聽說伺候一個糟老頭，都不來。可下前幾天來了一個，又讓爸爸給攆走了，找什么保姆？我自己啥都行，你盡管放心去美國留學。告訴你，在美國好好學知識，如果啥也沒學成你就不用回來了。

為了女兒能放心地去美國留學，老焦這幾天開始偷偷地大把大把地吃止疼藥。有些止疼藥還是進口的，但說明書上說，這是一種頂藥，千萬不要大量服用，如果大量長期服用，將會加重病情，嚴重影響生命質量。老焦管不了這些了，這種進口藥吃上就管事，不但疼痛減少了許多，四肢關節也和以前差不多了。老焦這幾天盡量不拄棍子，變著法兒給女兒做好吃的，生怕女兒去了美國忘了爸爸的廚藝。這不，老焦在廚房里哼著歌給女兒做糖醋魚，下一道菜是宮保雞丁，第三道菜是溜肉段，第四道菜是女兒的蛋糕。蛋糕已經擺在了桌子上，上面的壽星佬瞇著眼撅著胡子，正等待著女兒去吃掉它。是啊，今天是女兒的生日，是我老焦最后一次給女兒過生日。老焦悄悄用叉子點了一下壽星佬的嘴巴，等會兒我的小穎子在睡覺呢。趁著給魚澆汁收汁的功夫，老焦想了一會以后的日子，也許女兒走后，自己的病情將會越來越嚴重，嚴重到什么程度呢？下不了床，吃不上飯，最后……老焦不敢往下想，愛咋地咋地。可一想到女兒在美國風風光光地讀書，老焦瞬間就激動了，歌曲更加嘹亮了，老焦暫時忘掉了所有煩惱。

其實，焦穎在被窩里抹眼淚，淚水已經浸濕了一大片枕頭。我離開家以后爸爸該怎么辦？焦穎又把問題想到了原點。自己家是六樓，爸爸下樓買點吃的都很艱難，難道爸爸下樓買點吃的都要拄棍去嗎？咦？焦穎一下子想到自己家的這個單元的一樓不是開小賣店的嗎？爸爸下樓不方便，能不能偷偷給小賣店的老板一些錢，爸爸如果餓了，給老板打個電話，吃的給送家來呢？焦穎不哭了，穿吧穿吧就下樓找小賣店的老板說明了爸爸的事情。老板是一個比爸爸年齡稍大一些的大爺，老板沒要焦穎的錢，但鄭重向焦穎承諾：如果你爸爸餓了，打個電話就好使，保證我上樓送去。焦穎連連給小賣店老板鞠躬。

焦穎穿著紅色的羽絨服，頭戴昨天過生日的時候爸爸給買的紅色生日毛線帽。兩只手拖著皮箱倒退著走向小區大門口。爸爸拄著棍子努力使自己的腳步輕松地跟著女兒，爺倆都沒有哭，但淚水都含在眼里。在老焦的眼里，女兒就像一只火鳳凰，就要飛翔在美國的上空了。老焦想自己這一輩子一事無成，但女兒是自己這輩子絕對的驕傲，想到這里，老焦瞬間覺得自己偉岸了許多。女兒上了公交車，老焦扔了拄棍，穩穩當當地走上了一個不太大的雪堆。標標直直兒站在雪堆上，揮手向女兒告別。焦穎再也忍不住跟爸爸的分離，一回頭，淚水模糊了爸爸，模糊了熙熙攘攘的大街……

第二年的今天，仍然是焦穎的生日。電話里焦穎和爸爸聊了半小時，電話都燙手了，爺倆才放下電話。寒冷的屋子，像一個冰洞。外邊下著鵝毛大雪。這幾天熱氣公司一直在道歉，管道漏水了，正在維修，請用戶們體諒。老焦電話里大罵不止，后來熱氣公司的人一接電話，一聽又是老焦，啪，電話就掛了。是的，啥藥都失效了，就連外國進口的藥都失效了。老焦的四肢關節紅腫紅腫的，疼得老焦叫罵連天，連連敲擊自己的腦殼。今天是女兒的生日，可跟女兒通電話的時候，老焦完全變了個人。他跟女兒說，自己的病好了，屋子暖和極了，足有30度。聽，我給你走兩步，于是剛才老焦把自己的電話擱在地上，坐在地上，兩只手伸到鞋子里啪嗒啪嗒敲擊著地面，像極了走路的聲音。電話那頭的焦穎高興極了，銀鈴一般給爸爸唱起了生日歌曲。焦穎跟爸爸說過了春節就回家看爸爸，老焦連連嗯嗯地點著頭，好好，爸爸等我的小穎子飛回來。其實，老焦就是拄著棍子也一步走不了了，上趟衛生間，都要扶著墻一點一點走。老焦已經好幾頓沒吃飯了，實在餓急眼了。他給樓下打去了電話，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最后打一次，小賣店老板接了電話，我忙啊，正準備去取貨呢，然后就關機了。忽然，老焦看到床頭柜的里面有一袋方便面，老焦很想燒點熱水泡一下，可是動彈不了。他只能在被窩里把方便面干嚼進了肚。吃完方便面，老焦還想給女兒打電話，聊幾句。可一摁號碼，欠費了。

電褥子打到最高檔，老焦的被子上面又加蓋了一條毛巾被。老焦的被子像一個大山包一樣嚴嚴實實地裹壓著自己，只是在邊側留了一個巴掌大的孔洞，能呼吸就行。疼痛漸漸襲來，老焦胡亂地吃了些藥，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夢里，焦穎戴著博士帽正在給美國學生講學……

第二天早晨，一樓的小賣店老板突然想起了六樓的老焦，老焦昨天晚上要一袋方便面，一個火腿腸，一瓶酒。他說他女兒昨天過生日，不對呀，他女兒焦穎不是去美國留學了嗎？老板不去想老焦的女兒了。總之很愧疚地拿上東西蹬蹬蹬地爬上了六樓，只敲一下，門就開了。門是虛掩的。小賣店老板拿著東西一疊聲地道歉，老焦不好意思，老焦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太忙了……嗯？被子里的老焦一點動靜都沒有。小賣店老板眉頭緊鎖地掀開老焦的被子，老焦瞪著大大的眼睛，鼻翼已經沒了呼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