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那個黃昏,山野里升騰著一股微醺的悶熱,黏黏的衣服貼在人身上,一動,衣服窸窸窣窣亂響,說不出的難受。本來是不想返回去的,剛剛走了幾步,香氣還裊裊渺渺地縈繞著,仿佛把我的魂兒勾了去。
“不行,我還是得返回,哪怕就聞一口?!蔽腋姓哒f。他們只顧笑,不解我意,略帶一點點不情愿,后來還是隨我返了回去,第二次去聞主人院巾的兩盆野蘭花。難怪,他們有一點點不情愿,因為我反復看到的并不是他們想看的,他們著急想看的又不是我所關心的。
走近了些,野蘭花的香氣宛如一根銀線似的飄漾過來,野性,空靈,幽谷里的精靈兒似的撲過來,刺激著鼻子的嗅覺,放飛你的想象力,溜進肺腑,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魂兒,“哧溜”,一縷濃香便鉆進了你的心尖上。憑感覺,這兩盆蘭花的香,盡管都是濃香型,但各有不同:花朵濃密的這束,是怒放,開過了幾日,香得沒心沒肺、一瀉千里,很容易被大家接受;花朵稀少的那束,是初放,慢慢地聞,香氣有些單純、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縹緲開來,散發成了星星點點的空氣,隨了風,隨了陽光,單薄、專一,末了,香氣變成了浪漫無邊的空氣,這種香氣,仿佛從沒有來過一樣?!翱諝庥惺裁春寐劦哪兀俊蓖姓呓碛腥诵÷曕止荆鲆曋?,又走到別處。我在蘭花稀少的那一盆面前止步,低下頭,躬身去看,滿眼是欣賞和傾慕的神色,打量她深情款款的葉子,觀察她充滿羞澀的黃燦燦的一束小花,細細地吸,上下左右地吸,使勁地吸,惡狠狠地吸,仿佛要把全世界的香氣都吸進自己的肚子里。少頃,再徐徐、深深、長長地呼出去,一點香氣都不留地呼出去,宛如把整個的我都交出去,啊,這個世界原來那么香!那么迷人!
這個農院的主人姓蘇,72歲了,弟弟小他兩歲,他們專門做野茶,“大師傅”級別,擱在茶廠打工,年薪至少50萬元。整個下午,我們就是在兄弟倆的家里喝的野茶。見我如此迷戀這一盆蘭花,他一臉鄭重地說:“先生果真是個識蘭的君子。她是武夷山的野生蘭花,我三年前上山挖來的,這類蘭花品種非常稀有的,初開時,香氣不怎么醇厚,但她花期長達二十天,越開越香,整個庭院都濃香撲鼻,你往這里一站,仿佛自己就站在山頂上一樣!”我被蘇師傅的話逗笑了,問:“這蘭花,能不能帶回北京去?”他連連搖頭,說:“野生的就是野生的,只有我們徐家廠這樣的小山村,野蘭花才能養活,哪去得了北京呀?”我想想也對,野生,就是大自然中萬事萬物的一種原生態,法則一旦改變了,它們的生存環境就會受到破壞,加速物種的滅絕。野的,也是少的,它們和人一樣,都是極難養的。如此美麗、迷人的蘭花,一天天活在山野人家的喜怒哀樂里,她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山水故園,香氣一刻也離開過她,多好。為什么非要離開這兒?
我不禁有些慚愧起來,剛才的貪念太幼稚了,怎會有此貪念?她的美麗惹人愛憐,她的香氣多么迷人,她的粲然一笑,只會在你我的夢中出現,散漫的野性,散漫的不期而遇啊。如此想下去,蘇師傅也是一個懷揣愛情的人,他養好了兩盆野蘭花,也就留住了滿世界的香氣,還有我們這些循著香氣訪山的人。香氣就是空氣,野氣也是空氣,山水也是空氣,愛情也是空氣,日日年年,我們最后也會變成空氣,悄悄消失在大山里的。其實呀,蘇師傅是祖輩做茶的,他們家屋后有山,山上到處都是野茶樹,野茶樹都是祖先種下的,祖先留下了野茶山和做野茶的手藝,“野”這個字,蘊含了祖先在大自然中生存的秘密,可以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還告訴后人們“怎么在山水之野巾尋找一條活路”。祖先的話,蘇師傅兄弟兩家做到了,子一輩也做到了,應當說,一個“野”字,成就了一個茶世家。
忽然,蘇師傅問我:“你感覺,這一陣子和上一陣子的香氣比較的話,哪個更香?”顯然,他所關心的問題,很樸實,不是我們一下午喝過他們家的野紅茶的評價,而是這野蘭花的香氣。我想了一下,答道:“都是一樣的香,非常濃烈的香,一樣迷人,不能做比較——我也不應該比較。正因為兩次都一樣,我才會感到,第二次的返回是值得的?!碧K師傅點了點頭,什么也沒有說,他知道,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野生就是野生,山里的就是山里的,離開了山河故園,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們一邊走出農院,一邊跟蘇師傅交談著他的蘭花、茶事。老人告訴我們,曾經有個福建的茶老板欲高薪聘請他,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祖先們留下了野茶制作手藝不能丟啊,如果在他手里丟了,他真的對不起先人,掙再多的錢有什么用?他說他就像野蘭花一樣,天生是屬于這片山野的,沒有山,就好像走路沒有跟、養魚沒有水,人活著,還不如死了呢?我聽了他的話,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只能望著天發呆。中國是世界上的茶葉生產大國,但卻不是茶葉出口大國,巾國的“鐵觀音”、“金駿眉”、“大紅袍”,名氣大不如英國的“立頓”“唐寧”、印度的“阿薩姆”“大吉嶺”、斯里蘭卡的“烏巴”這些紅茶,為什么?巾國缺茶葉生產商,缺做茶的大師傅,缺縱橫萬里、暢通地球村的茶道,缺做茶人的良心。老人說,村里像他這樣會做茶的,不算少,但大都上了歲數,做不了幾年了。年輕一點的呢,嫌賺錢少,紛紛出外打工去了,兩月工資抵得上山里人一年的收入,做茶的手藝沒有幾個人愿意學,越學越窮?。∷麄冃值軆杉液靡稽c,男孩子都比較聽大人的話,愿意跟他們學,如今已子承父業;倒是女兒、侄女她們不愿意,一個是廈門市的企業家,一個是縣醫院的護士長……
他自顧自地說,一直送到我們上車了他還在說,說來說去,還是重復他剛才的幾句話,這些話,顯然對他很重要。車子開出老遠,恍惚中,他的話還在耳邊重復,聽著聽著,我突然想哭了。
返京多少天了,我肺腑里還飄漾著野蘭花的香氣,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宛如大雪彌漫,宛如傾盆大雨,宛如濃縮了幾個世紀的思念,撲到我夢里,全然不顧一切地抱住我,老是睡不囫圇。
原來,看見她,香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