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山的兩種音調

范曉波

鉛山是它的本名，當?shù)厝朔且x作“yán”山，并在漢語詞典開創(chuàng)了一個特例，鉛山作為縣名時讀作“yán”山。這似乎表明，他們并不滿足于過單一的黝黑如鉛的生活。鉛山人執(zhí)意借著舌尖形狀的變換表明更豐富的文化姿態(tài)，鉛山的內涵里，既有聲母為q發(fā)第一聲的鏗鏘與平實，也有聲母為y發(fā)第二聲的輕盈和上揚。

永平鎮(zhèn)附近的鉛礦和銅礦，是當然的第一聲，千年之前，鉛賜給這個縣以姓氏，銅帶給這土地上的人民以富足。不遠處石塘的連四紙作坊和鵝湖書院，則是標準的第二聲。連四紙的脆白、典雅同鉛與銅的沉重、粗糲形成賭氣般的對照，鉛山一度因它成為江南五大手工業(yè)中心之一。比連四紙更具上揚感的讀書聲、辯論聲，把鉛山縣的富足直接從物質層面擴展到精神層面。中國古代哲學史和文學史都記錄了鵝湖書院里發(fā)出的聲響。

毫無疑問，峭拔野性的黃崗山屬于鉛山，它不僅是武夷山的最高峰，也是華東地區(qū)最高峰。就在黃崗山腳下，卻遍布著yán山風格的云霧、萱草、茶葉、溪流和一些發(fā)音更柔曼的鄉(xiāng)村：鵝湖、紫溪、新灘、太源、篁碧等等。當然，還有那條連通贛閩兩省的鵝湖古道，以及古道上遺落的奇聞逸事，水溝里淌過的山泉水，清涼甘冽。

縣城河口鎮(zhèn)是江西四大古鎮(zhèn)之一，與瓷都景德鎮(zhèn)齊名，也是始于武夷山的萬里茶道第一鎮(zhèn)。舊碼頭對岸的九獅山赭紅渾圓，像九座巨型鉛錨，把小城和周邊的村莊牢牢焊定在河邊，它們是鉛與銅的近親。不過，繞山而過的信江卻渾身散發(fā)著yán的氣質。它不僅清淺，而且迂緩，不僅迂緩，而且纏綿，一步三回頭，蕩出無數(shù)光澤迷人的漣漪，適合白鷺沐浴捕蝦，適合蓑笠翁撐排放鴨，適合小婦人洗衣凈菜。更明顯的證據(jù)是，水面上還有一座曲線動人的古浮橋，迤邐泅向對岸少人的綠野。鉛山人已在信江上修了公路橋，yán山人卻執(zhí)意要將木浮橋保留到底，審美意味明顯大于實用價值。

臨江的明清古街修建時采用了大量古磚和麻石，可視作鉛的遠親，古街上的生活方式又只適合讀柔和的第二聲。新城區(qū)超市林立，物資豐饒。古街里的中藥鋪、茶葉鋪、鐵匠鋪、篾匠鋪、桶匠鋪、剃頭鋪還在營業(yè)；湯粉、燈盞果、蕎麥果等別具風味的小吃仍掌控著當?shù)厝说奈独佟ＴS多外地人也常慕名聞香而來。吊腳樓大多采光不足，老人們卻只在昏暗中才能安眠，醒著時就坐到門前的光柱下摘菜嘮嗑，或者一動不動地歪坐著聆聽自己的鼻息。他們守在老街上，和壁上的苔蘚、墻上的仙人掌一樣，在陽光與雨水的輪番澆注下隨性地生死。如果你肯俯下身子把耳朵貼上麻石，幾十年前獨輪車的足音似乎仍在低空縈繞。

1990年秋冬，我在鉛山一中實習兩個月，對群居生活的不適和對未來的隱憂灰暗如鉛塊，沉沉墜向心底。我常去九獅山下的山林、寺廟踏青散心；在通往老碼頭的深巷里寫生流連；更多的傍晚，坐在一中后邊的貨運鐵路上看冬陽在冰冷的鋼軌上一點一點地熄滅。除了自己的老家，我從未與一個縣城交情那么深，也從未在一個舊鎮(zhèn)的落寞氛圍里浸染得那么久。

1997年，我數(shù)次坐面包車從上饒去河口采訪。1999年之后，我多次從南昌坐火車和中巴到紫溪等地云游。2006年后的春天，我兩次頂著瓢潑暴雨坐中巴赴鉛山賓館開原本興趣不大的筆會。2010年之后，我多次白駕從南昌出發(fā)去那邊看浮橋、造紙作坊，吃燈盞果。有個秋天的夜晚，和家人一起蹲在星光欲滴的九獅山頂眺望古鎮(zhèn)暗紅的燈火，久久舍不得回賓館。

1990年的那段記憶的貯存地，發(fā)音更傾向于鉛，之后若干次回歸時，我卻有點分不清，我到底更愛俊秀抒情的yán山，還是它屬于鉛與銅的粗重部分？

很少有地方能像它那樣，在兩種讀音的角力中呈現(xiàn)出極富張力的韻味。也很少有地方，用25年長度見證了我從青年到中年的韶華流逝，卻用一成不變的山峰、江水和浮橋標記了我丟失的一些東西。

2015年春天再次走近它時，同車的北方作家又在討論那個發(fā)音的問題：“明明是鉛山，為什么要讀yán山呢？”

“我們的土話就是這么念的，我們叫鉛筆也叫yán筆的。”到上饒接站的當?shù)嘏咏忉尩馈?/p>

我微微笑著，迎風望著窗外那條1990年風格的柏油路，寬若高速路的快速通道都修好了，我居然仍能沿著這條綠影婆娑的舊公路進出古鎮(zhèn)。似乎，河口不僅執(zhí)意要把古鎮(zhèn)的本色保持到底，也打算成為我個人的往事之城。

這樣，鉛山就有了兩種讀音之外的好處，時間在交通陸路化的近代拋棄了它，時間也在經(jīng)濟工業(yè)化的現(xiàn)代饒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