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坡

鄭飛雪

山坡上的茶，一層一層，像云的梯子往上攀升；又像一叢叢綠色波浪在風巾蕩漾，把歡聲笑語帶向遠方。

山坡上的茶交頭接耳，一片茶葉貼緊另一片茶葉，一棵茶樹挨近另一棵茶樹。風一吹，茶耳朵對準茶耳朵，竊竊私語的聲浪一波蕩過一波。茶語輕輕的，流動著綠色波紋，愉悅、憂傷、吟詠、沉默，都有青青的氣息裊裊升騰。風一眼就瞄見茶的心思，恍惚、迷離。風伸出手想撈住片片輕盈的茶語，解開茶樹的秘密。茶的語言如落花殘紅，從風纖細的手指間悄然滑落，像水從時間的河床溜走，像云從光影巾飄然遠逝。茶的語言無聲無息，無形無影。風展開寬寬的袖袍，一次次想兜住這些茶青，從片片茶青巾剝離青澀的秘密。風的舉動有些大膽，有些天真。它按捺不住性子，顯得焦急，又茫然。茶語比風更輕遠更縹緲。茶梢只在風中微微顫了顫，又復歸于寧靜。那默默流淌的綠，漫山遍野，像輕紗彌漫，如歌聲飄飛。溫情的祝福，獻給誰誰就擁有一片春天。但沒人聽得懂茶在交流些什么。風在茶山上樂顛顛地來回奔跑，空著手，一無所獲。風無聊地推動山間云霧。迷霧籠罩著茶，茶像安靜睡著了，在輕煙漫霧里癡癡做夢。

茶山上的霧是綠色的，泛…藍瑩瑩的光，好像有神仙居住。山腳下的農人望著云遮霧繞的巔峰，無比神往。

茶不知道自己長成霧氣巾的精靈。太安靜了，靜得沒有紅塵往事，忘卻了愛恨情仇。茶順應著地理環境，心平氣和地生長著，沒有刻意的執念，也沒有矯揉造作的姿態。就像山腳下的稻谷，長在水汪汪的田野里，吸飽了地氣，照足了陽光，心胸坦蕩面容飽滿，迎著和風搖曳，腰身謙恭地俯向大地感恩上蒼。稻谷緩緩蠕動在腔腸里，消化成一種脾氣。那脾氣如吳儂細語般溫和，召喚著柔軟的情感和親切的鄉音。茶樹雖處高山，卻沒有高大的身姿，也沒有花朵的妖艷。謙卑的茶樹與草木為鄰，伴著雜草一起成長。蓼花的寂寞，萱花的獨語，野百合的孤絕，鳶尾草的浪漫，六月雪的潔凈，牛屎藤的纏綿……都是無言的情懷，縈繞著茶樹溫馨的夢鄉。冰雪天里，草和茶擁抱相依；酷暑天里，茶給草遮陰納涼。草木的情感互相滲透、互相融和，蔥蘢繁茂，簇擁成溫暖的大家族。親情默默如水，穿過地表，從根須里流淌。草木枝葉纏繞，從朝夕的呼吸里，感應著彼此的溫情。

一朵花凋謝了，臨別時依依不舍，茶面對凋零的花瓣輕輕嘆息。花瓣一片一片凋落，相思的淚水從心間淌出，花的香魂繚繞著，靜靜柄在青青茶梢上，為茶枝作永遠的念想。一株草枯黃了，枝頭上的茶葉忍不住戰栗，悲涼與痛楚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秋后的茶，在風中無比悵惘，晝夜之間綻放…滿樹繁花，朵朵都是凄清的白色。那素凈的芬芳，在山間寂寞飄搖，是存活的茶，對一株離去的草傷心哀悼。

山坡上的茶，一株株靜立著。它們走過風，走過雨，走過驕陽似火，走過冰天雪地，走過泥濘春秋，走過蹉跎歲月，走過一株茶成為植物標本的漫漫路途。茶擎著信念，執著理想，穿過生命的風塵。當朝霞照耀出通體光亮，所有的信仰、堅持、固執，以屹立的身姿從土壤茁發出純粹的顏色——青色。青，東方色。生命迎著曦微悄悄吐露內心的囈語，探出最初的嫩芽是透明的青色；當混沌的宇宙開辟出最早的人間家園，千萬年蘊蓄的自然情感，煥發出綠水青山的歌謠，是青色。茶青、竹青、草青、樹青、山青、水青……蓬勃向上的精神，感召著飛鳥蟲魚，平凡生命仰望云天時從內心長出豐滿的羽翼，一雙翱翔的翅膀，搏擊長空，翻越海浪。

茶細密的心思在葉片上梳理著溫潤的情感。葉脈縱橫的走向，是家園路徑的縮影，隱藏著山的來脈，水的來源；有風聲雨聲，也有露珠霜雪，是天籟之音隱秘的言語；是山水紋理的無聲呼應，如一朵浮云飄然而過的云圖。

茶青嚼進嘴里，泛出淡淡苦澀，回喚出縷縷甘甜，滄桑百味幻化成清香，有草香、花香、果香、蜜香、粉蝶香、泥土香……香氣穿透靈魂，如悠悠白云，穿越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