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一張紙的告白

鄭飛雪

竹子倒下去的時候，發出“咿呀——”的清唱，如二胡的尾音拉出無限凄愁、無限幽怨。聲音觸動心弦，讓人牙齒打戰，心尖兒發酸。竹子嘩啦倒下，如人對泥土最后的眷戀，一縷魂魄化作淡淡氣息，在青山綠水間縈繞。

我認識的竹，林立的竹，永遠是青翠的，就像藍天是澄凈的藍，白云是悠悠的白。山間翠竹是大地舞臺絕色的青衣，裊娜的身姿甩著長長的水袖，沉寂的山因為竹的溫婉纏綿而浮動起來、飄搖起來、輕盈起來。放開長長的歌喉，對山喊一喊，山用翠竹的長調回答你，聲音清遠悠揚，一坡傳過一坡，如迷蒙的云霧裹住你；如浪漫的蒲公英追逐你。有竹的地方，必然有水。竹青青的身影倒映在澗水邊，水把眼睛睜得亮亮的，美滋滋的，醉得身心都綠透了。死亡的竹子，身體泛黃，和所有的草木一樣經歷歲月榮枯，走向生命的終結。

在山野之間，我聽到一張紙的告白，“嘩嘩嘩嘩”的聲音反復不休地吟唱竹子在林間最后的歌唱。一張張綿密的紙，是翠竹生前縹緲的愿望；一片片婆娑的竹，是潔白如凝脂的連四紙遙遠的前生。竹影林立時，月光如水流一樣穿過竹的身體，濯洗竹子體內的憂傷，竹的血脈和心靈變淡變白變輕。竹清瘦的身體輕輕盈盈往上飄，謙虛生長，向往著云淡風輕。母竹用挺秀的身姿告訴竹子竹孫，要蘊涵可貴的品質，為來生輾轉作最美的鋪墊。竹子躺倒在地時，像風一樣輕嘆，內心流瀉出一地月光，潔凈瑩白，縷縷香魂在輕輕飄蕩。

竹堅韌的品格，鋪敘為紙張平整的柔韌，要歷經無數次風吹雨淋，像行僧千里跋涉，苦心修煉，靈光閃現的時刻悟出禪的意境；如鳳凰涅槃，歷經水與火的洗禮，張開翅膀從云端上翩翩飛翔。清明時節的竹，稱為筍。筍消化在人體內變為細細的纖維，纖維從肉質腔腸里蠕動，牽扯著人類深遠的思想。人類璀璨的文明需要不朽的記憶。竹直立的身姿傾倒而下，平鋪為整潔的紙張，躬身為人類精神書寫的路徑。人類的腳步為前進的思想開始采青。立夏時節的竹不高不矮，處于單純的少年時期，枝端長出兩對蓬勃的新枝，青青的葉子羽毛一樣往上飛，意氣風發地召喚著藍天白云。這樣的少年渴望光明，經過精挑細選，翠竹被把握時機地及時砍倒。青青的砍條分批分次運送去坐山，像一群愣頭愣腦的孩子開始與世隔絕的錘煉。這是一片竹靜默的吊唁，也是一片竹蛻變的轉身，是心智的磨煉。離開土地母腹的砍條，依依不舍地流淌著水的韻律，身體依然泛著青。那層青淡淡的，如輕輕的歌謠從斷竹的胸腔里飄蕩而過，薄紗一樣將胴體的尊嚴裹得緊緊的。青春難言的苦澀和深摯的愛戀，從緊蹙的眉宇間不易察覺地掠過，但肩挑神圣的道義，使腳下的步履堅定不移。砍條靜靜地坐在山里，晨鐘暮鼓，飛鳥流螢，誘惑著生命的一次次欲念，水一樣從眼前流過，消逝成云煙。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在一天天的潛心修性中，繁華世俗漸離漸遠，倒下的竹勞形循消，肌體里的娘水逐漸縮盡，軀體呈露出錚錚骨節，青筋暴露出走向。陰干的砍條是修煉后的仙風道骨，當作行囊重新整裝，準備下一刻啟程。誰也不知茫茫風雨路，會有怎樣的前景。

陰干的竹，需要另一次成長，成長離不開水。生命周而復始，水從夏天蒸發，從秋天霜降；水從冬天結凍，從春天瓦解。縮水的砍條再次接受水的洗禮，淋水燒塘的煎熬讓竹條忍受火一樣熏烤。一塊平整的山石以不可更改的命運氣勢從竹堆頭部泰山壓頂，水流石上，四濺灑布，如火花跳躍，如針芒在背。沒頂的水火一樣燎烤竹的身心，水穿過山石，滲透石層，冷冷的水汽陰魂不散地逼仄竹的內心，內外攻訐。每一次佇立，每一次輾轉，都有水潮濕淋漓的魂影，竹在水的逼勢下步態趔趄、身形襤褸。疊塘的竹清醒著，內心茁發的情感超越了肩擔的重負。生命承受的苦難、屈辱，可以化作洶涌淚水，艱辛汗水，在蹉跎的跋涉中揮灑外流。內心輕盈如歌，天空月朗星稀。

疊塘的竹昏睡后蘇醒，蘇醒又昏睡，半是迷茫半是清醒。竹在睡夢里悄悄醞釀一次遠行，竹堆兩邊淌出汩汩白漿，心中似有千言萬語。竹謙卑的心氣終于以液體的清亮無聲流淌，不是以光的炫目一晃而過。白漿如縷縷皎潔的月光，讓燦爛的花朵黯然失色；翩躚的蜂蝶斂起翅膀，蟲吟鳥鳴靜止了高調。萬籟俱寂，竹憂傷的魂魄悄悄告別遺體。竹的魂是一縷清雅的情韻，用耳諦聽，絲竹之韻泛出淡淡的草木花香。竹筒豎立，坦蕩的軀殼被溫和的手慢條斯理地剝絲而下，如絲如縷，如煙如霧，如泣如訴。這些竹的纖骨拉上琴，是美妙的弦外之音，彈奏出高山流水，讓風靜止，讓水斷腸。竹伸直的筋骨從優雅的素手顯示出高雅曼妙；躺倒的筋骨沉醉在篩籠上，命運呈現另一種光景。一雙雙麻利的手不斷地捶打、濯洗、晾曬，反復踩缸、洗漿、勻煎……一系列精細的手工調教，心力與勞力交織，汗水與智慧滲透，竹的風骨漸漸消散，失去原形。竹纖化為紙料，最終化為水。潔白的水漿像徘徊的云影從粗樸的漂槽巾晃來蕩去，仿佛迷醉了千百年，做了千百年的夢，乘著一葉扁舟姍姍歸來。遙遠的夢被一雙雙溫厚的手用細密的竹廉撈起，一簾又一簾，夢醒了。竹發現自己化身為紙，薄如蟬翼，輕如云煙，細嫩綿密，瑩白柔滑。光從紙的背影可以勾勒出隱隱約約的山水輪廓；墨汁在紙上縱情舞蹈，如繽紛的牡丹花在春天的郊野上綻放出濃郁香氣。紙輕輕裊裊，娉娉婷婷，腳步移動宛如蓮花。它有著大家閨秀一樣矜持的名字——連四。連二連三連四，一張張細密的竹廉抄起一張張紙的細密。連四紙記性模糊，前塵往事如一縷歌聲漸淡漸遠，冥冥中牢記一生的使命：讓墨跡綻放雋永的清香，讓文字綻放永恒的光芒。“嘩嘩嘩”的歌聲在腦海巾無休無止地吟唱，像林風吹過，月光下枝影婆娑，心海深處的花朵慢慢浮上來，紙上呈現出竹絲般的簾紋，若隱若現。

一張張連四紙鄭重地走進迢遠的歷史，把珍貴的文字裝幀起來，形成書籍、契義、碑帖、印譜、拓本等珍貴的典籍。紙的光輝讓螻蟻蚊蟲踟躕不前；紙的品質綻放出了千年清香。

它叫連四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