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寂寞紅

大梁如姬

據載，唐玄宗天寶年間，后宮嬪妃達五萬人之多，而受寵者不過寥寥數十人，自楊玉環入宮后，其他妃嬪更是難見天顏，許多人被發配至洛陽的上陽行宮，終日與青燈古佛為伴。身著綠衣的監門使重重地將宮門關上，從此上陽宮就再也沒能見到春色。

時光荏苒，匆匆數十年彈指而過。

一日，元稹與白居易攜手出游，本想寄情山水之間，不料行至一座廢棄宮門處，見宮門上赫然寫著“上陽宮”幾個大字，帶著疑慮與好奇，兩人推開了上陽宮厚重得有些生銹的大門，才一踏入，便覺有涼意襲來。

映入眼簾的是蔥郁的荒草與開得茂密的鮮花，庭院里有些荒涼，花與樹不知人間已滄海桑田，每到春來仍綻放舊時枝丫。墻外雖是艷陽高照，這上陽宮中卻森森地透著一股凄涼意。

走近后，有細微聲傳來，元、白二人循聲望去，見一個發髻斑白的婦人正坐于庭中與身旁的宮女閑話。她口中多是當年的玄宗如何英武瀟灑，精通音律，才華出眾，儼然天地萬物都要在他面前失色。說到楊貴妃時，她們臉上露出自嘆不如的神色。

二人細聽著，不禁悲從中來。這些桃花年華便在此枯等的宮娥們，時至今日仍把已作土的玄宗視作生命中唯一的寄托。

推開這扇門，竟像穿越了數十年的光陰，讓人親眼看見了當時的風華。

元、白二人遠遠望去，見宮娥們皆是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這妝容還是天寶年間流行的裝扮，二人對視一眼，不禁啞然失笑。

眼前此景，白居易似穿越至當年，與她們的一生劈面相逢。

未入宮時，她們也曾天真爛漫，或在湖邊浣紗，或于舟中采蓮，偶爾拋出個蓮子，一顰一笑都能引來岸上少年駐足觀望。待初入宮時，她們多是豆蔻年華，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舉手投足之間姝姿曼妙。

人人都說入宮后便能承恩受寵，于是她們收起臉上的梨花帶雨，暫別父母，滿懷著對那座莊重肅靜的皇宮及威儀棣棣的殿中人的期待，一步步踏了進去。誰知，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墻外的桃李與春風，都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色了。

因楊貴妃專寵，她們只得抬起沉重的步伐，走入無人問津的空房。

白天時盼天黑，似乎天黑了就好入睡了，入睡之后進入夢中，哪管眼前的凄苦和寂寥？可夏日的白天那么漫長，獨坐在院中，望著日頭一點點西下，似乎每一天都歷經了一生的等待;到了晚上，偏又無法入睡，心中累積的憂愁讓人難寐，起身是殘燈壁影，躺下是鸞只鳳單，只能在孤枕上翻來覆去，盼望快些天明?？梢鼓敲绰L，每個時辰都換算成一分一秒，一微一毫，都成了孤獨的見證者。

黃鶯在庭前婉轉地歌唱著，她們已經沒有心情去聽了，梁燕在門前雙宿雙棲，她們也沒有閑情去妒忌了，雖不知這樣過了多少年，但每到春時，燕子總要飛來，花兒總要再開一遍;每到十五，月兒總要再圓一圓，數著月亮的陰晴圓缺，大約已有四五百回了，紅顏早已暗自老去，屬于她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二人上前，決意要去聽她訴一訴苦。見到二人時，白發宮女有些驚慌，待他們說明來意，這才露出一絲羞澀的笑。這一笑，便能窺見她當年的光華，沒有經歷后宮的奉承之色，純凈得就像當年坐于舟中的采蓮女。

少頃，她望向別處作冥思狀，似在回憶里打撈一些事情，許久才娓娓道來：“我是玄宗初年選入宮的，那年我才16歲，長輩鄰里皆說我容貌出眾，必能贏得圣寵。與我一起被選入宮的有百余人，歲月輪轉，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許多人因不甘孤寂，或癲狂、或自戕、或抑郁而亡，多數皆已玉骨久入泉下土。唯獨我在這上陽宮中，不知不覺度過了波瀾不驚的一生。新帝獲知我的存在，便遙遙地尊稱我為“尚書”，這讓人心煩的稱呼，就像在諷刺著我孤苦不堪的一生?！?/p>

說罷，她長舒了一口氣，“我已經記不得外面的云和月了，也早已忘記了世上還有什么值得眷戀的人與事，我還有多少光陰可虛度呢？也許一個俯仰之間，我便化為陳跡了?！?/p>

聽罷此言，元、白二人不禁淚下，她們也曾盛載了多少憧憬與夢想，在經年累月中，憧憬已渺，夢兒也殘。上陽的宮娥們，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談話間，不知不覺已日落西山。夜幕沉沉，月亮悄悄升起，微弱的月光輕巧地透過輕如蟬翼的薄霧，灑在莊重肅靜的宮殿上。

帶著白發宮娥的寂寞心聲，元、白二人離開了上陽宮。這次際遇，讓二人頗為震驚，古往今來，上至皇宮后院，下至富賈家中，有多少這樣寂寞綻放的花朵，在本該翩翩起舞的年紀，卻只能寂寥地盼天明、等日暮，嘗盡孤獨的滋味。心思有口不能言，腸中卻已車輪轉。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痹〔唤摽谝鞒隽舜嗽?，也將仍在神游的白居易拉回了現實，提筆寫下《上陽白發人》。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元稹不禁誦起李白的文句，而白居易則合起雙眸，什么也不愿看，上陽人紅顏變白發的景象浮現在腦中，什么也不愿聽見，“入時十六今六十”的哀愁回蕩在耳邊，悠長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