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走進位于珞珈山的武漢大學,是在一九八○年夏天,我去看望上世紀三十年代老詩人畢奐午先生。畢先生住在珞珈山二區宿舍一幢兩層聯排的老房子。閑談中,老人說,三十年代武漢大學有著名的“珞珈三杰”:凌叔華、蘇雪林、袁昌英。他還說,袁昌英五十年代曾住過這排房子。“珞珈三杰”,不陌生,閱讀中國現代文學不能跳過的女作家。沒有想到,多年之后,在一次《讀書》沙龍聚會上,我結識了楊靜遠女士,原來她是袁昌英的女兒。談及“珞珈三杰”,談及母親,楊靜遠無限感慨。
楊靜遠曾想成為與母親一樣的作家,雖未實現,不過翻譯最終讓她找到另外一種途徑與這一夢想銜接。
讀過楊靜遠翻譯的《夏洛蒂·勃朗特書信》,體味之深,譯筆之美,只有感情細膩、文字圓潤的女性,才能營造如此境界。果然,走進楊靜遠家里,我翻閱她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之間寫給戀人顧耕的情書,覺得夏洛蒂·勃朗特可謂有幸,遇到一位極為契合的中文譯者。受作家母親的影響,楊靜遠曾一度抱有文學愿望,后來雖未成為作家,但情書卻寫得真摯、浪漫而優美,因有這種文學才能,她才可以呈現勃朗特的書信之美。
巧的是,楊靜遠的家就在我家對面一個小胡同里。我不時去她家,與他們夫婦聊天。一天,她談到這些情書,并拿出給我看。閱讀情書中那位年輕女大學生的浪漫愛情與家國情懷,聽她講自己和母親后來的故事,令人感觸最深的則是歷史的無奈。此時我正在為河南人民出版社主編一套“滄桑文叢”,在總序中我這樣寫道:“滄桑文叢將以回憶錄和傳記為主,并適當選擇一些不同歷史時期的日記、信件等能夠真實反映歷史原狀的作品。作者或傳主不受其名望、地位、職業的限制,題材不受大小重輕的限制,風格也盡可能多樣化。”她的這些情書,顯然與之極為吻合,我便建議她整理出版。一九九九年二月,《寫給戀人》出版,這是我為楊靜遠出版的第一本書。
交稿時,楊靜遠寄來一份個人簡介:
楊靜遠,女,一九二三年生。一九四五年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一九四八年美國密歇根大學英語文學碩士,一九四八至一九四九年武漢大學外文系講師。一九五○至一九五二中央出版總署編譯局編輯。一九五二至一九七九年人民出版社編輯。一九七九至一九八七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輯、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翻譯協會二屆理事,中國老教授協會會員。譯作有《馬克思傳》《馬恩傳》等四種(合譯),《勃朗特姐妹研究》《夏洛蒂·勃朗特書信》等三種,著作有《煉人學校—五七干校一千日》,以及短篇譯作、文論、散文、回憶文等多篇。
其實,她的翻譯,還應該加上《彼得·潘》《勃朗特姐妹全集》等重要代表譯著。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大致經歷。
看似簡單的經歷,其間包含多少復雜坎坷、難以言說的生活體驗。父親楊端六、母親袁昌英都是在英國留學,楊端六在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專攻金融財會,袁昌英就讀于愛丁堡大學英國文學系,后來又到法國留學。由楊靜遠的外公做主,他們二人訂婚,從此結伴風雨同舟。
楊靜遠回憶過父親的一段往事:
一九三四年,蔣介石慕名請他去南京任軍事委員會審計廳廳長。他以自己不是軍人推辭,但蔣執意要一位學者去替他裝點門面。父親又提出三個條件:一不離學校,二不離講臺(照樣教課),三不穿軍裝。蔣全都接受了,授予他上將軍銜。于是一連三四個暑假,一位從沒穿過軍裝的“上將”就出現在蔣介石的軍人政府里。母親帶著我和弟弟陪伴父親去南京大火爐“上任”,惹得李四光先生玩笑地說她“趨炎附勢”去了。
(《母親袁昌英》)
父親的這一經歷,無疑會給這個家庭后來的命運,籠罩濃重的陰影。
一九六六年八月開始,“文革”紅色風暴肆虐珞珈山。即便赫赫有名的中共一大代表、武漢大學校長李達,躺在病榻上,也未能逃脫被拖起來批斗而凌辱,直至摧殘而死。在此情形下,楊端六的恐懼可以想象。他仿佛已有預感,提前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這一告別家人的方式。多年之后,楊靜遠用這種表述談父親的死:“當我得知父親趕在群眾性批斗之前就自行告別人世時,倒松了一口氣。”她以悲涼感與悔恨,寫下當時情形與心境: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日,我的日記上記著:“父病故。”三個冷冰冰毫無感情色彩的字,前后再無其他記述。
一個人只有一個父親。在中國人意識里,父母恩重如山,父母的亡故是人生大不幸之一。作為女兒,我為什么這樣冷漠地看待父親楊端六的死?當時的心境,現已很難追憶,但有兩點是確定無疑的。一是處處設防,不敢在日記里多留下一個流露親情的字,以免被抓住把柄,扣上什么孝子賢孫的帽子;另一方面,我的心已經結了一層厚硬的殼,大有刀槍不入之勢。聽到父親逝世的噩耗,非但沒有悲痛,反而有如釋重負之感。這不是悖情逆理,駭人聽聞,難以置信?!但這是真的,是那個怪異反常的時代怪異而又并不怪異的現象—一種被扭曲而變得畸形的心態。
(《母親袁昌英》)
當年滿腔熱忱從美國回到祖國的楊靜遠,曾對父親的政治消沉頗為不解,甚至有所鄙視。她沒有想到,未來的日子遠非自己想象與期待的那么簡單。
坦率地說,我無法將我眼前的晚年楊靜遠,與情書里所呈現的那位留學美國的楊靜遠聯系起來。當年的她,活潑而興趣廣泛,愛唱歌,愛彈鋼琴,愛在情書里抒情賦詩。可以想象,與父親楊端六、母親袁昌英一起生活在珞珈山上,楊靜遠自兒時起一直接受著文學、禮儀、時尚的熏陶。看她當年在美國與同學的合影,看她與顧耕一九四八年在武漢珞珈山的合影,她衣著時髦,儀態典雅,臉上的微笑難以掩飾內心的快樂。晚年的她留給我的則是迥然不同的印象。許多場合,她愛穿一件皺巴巴的藍色外套,談吐平凡,普通得如一位鄉村老太太,或者如戴著紅袖章四處徜徉的一個街道老大媽,哪里像情書里那個文采飛揚的浪漫學生?哪里像是留學美國歸來的翻譯家?歲月無情磨礪,政治運動反復折騰,父母后半生的命運多舛,早讓她把浪漫打磨殆盡,將時尚摒棄。
讀她的簡介,得知她曾在臺灣出版過《煉人學校》一書,幫她推薦出版此書的,正是母親的好朋友“珞珈三杰”之一蘇雪林。這本書,是楊靜遠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的親歷記。看來她真的與我的家鄉湖北有緣,一千天的干校生活刻骨銘心,多年之后,她拿起筆,如作家一樣,詳細描述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此時,我開始為長江文藝出版社主編一套“歷史備忘書系”,總序中寫道:“歷史備忘書系將更強調民間檔案的特點,作者來自各界各地,名氣無大小之分,大事件中的小人物,小人物的大命運,或悲,或喜,悲喜交替,生活的原生態,常常更能反映出歷史的本相,因之各種作者均有擇選的必要與價值。形式也可多種多樣,日記、信件、交代、采訪實錄、回憶錄,視內容而定。而且我相信,原本不起眼的個人記錄,愈加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楊靜遠的關于“五七干校”的親歷記,顯然非常適合入選。楊靜遠很快同意將這本書納入“歷史備忘書系”,其他幾種還有林昭的姑父許覺民先生編選的《林昭不能忘記》、恩師賈植芳的《解凍時節》等。
那些日子里,聽楊靜遠講得最多的,是母親袁昌英后半生的坎坷、磨難。我不斷建議她好好寫寫母親:“你講的這些事,如果你不寫,就沒有人知道,很快就會淹沒在時光里,無影無蹤。你應該從一個女兒的角度來寫她。”她最終接受了這一建議,寫了一篇將近三萬字的長文《母親袁昌英》。《煉人學校》再版時,改名為《咸寧干校一千天》,并增加了這篇長文及另外幾篇回憶丈夫顧耕等人的新作。對于了解和研究“五七干校”歷史的人來說,這本書,不能錯過。
在楊靜遠的回憶文章中,這篇《母親袁昌英》寫得最動情,也最令人觸動。她在文章開篇寫道:“然而在那座記憶庫里,卻有一角,我不敢也不愿去觸動。一支深深扎入心房的利箭,矢鏃的鋒尖,從來也沒有被歲月磨禿。那是一處不愈合的傷口,永遠露著粉紅的嫩肉,滲著血絲和淋巴液。那個回憶的禁區,是母親的不幸遭遇。”
感到榮幸,楊靜遠在文章中寫到我的催促:“是李輝先生的誠懇執著打動了我。……如此深切地關注著一位素昧平生的過去時代的作家,一個在歷史退潮中淡去遠去的名字,這本身是感人而難以推卻的。它說明,這個名字并沒有被新崛起的一代人遺忘。中國文壇上,還有續上這道香火。這個名字也不僅僅是屬于我個人的,它屬于全社會。我無權把它埋藏心底。我必須咬牙忍痛,去剜這個傷口。”
“我準備從一個女兒的角度,來寫母親袁昌英。”于是,楊靜遠拿起筆,開始寫她最不敢回憶的那些往事。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尋章摘句的追求“信達雅”的翻譯家,也不是如她過去寫母親時只是側重“出自理性的實錄”, 而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深深思念,含著熱淚對母愛的感恩,乃至因無法陪伴孤獨凄涼的母親而產生的悔恨。
從一九二九年起,袁昌英一直在武漢大學中文系擔任教授,整整長達四十年,直到一九六九年,獨自一人返回湖南家鄉。楊靜遠在《母親袁昌英》一文結束時是這樣寫的:“關于母親,我不想再說什么,最后讓我用這份冷冰冰的文件作為結束。”她所說的文件,是一份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書,內容則是為袁昌英平反。判決書第一段和最后部分這樣寫道:

袁昌英,女,生于一八九四年,家庭出身官僚地主,本人成分教員。湖南省醴陵縣人,原系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授。因反革命一案,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六日經本院判處管制二年。已于一九七四(三)年病故。
……
根據上述情況,本院認為,袁昌英的歷史問題肅反前已作交代,右派已經改正,故對其再以反革命判處管制不當,據此,特判決如下:
撤銷本院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六日對袁昌英判處管制二年的刑事判決。對袁昌英不追究刑事責任。
讀這樣的平反性質的“判決書”,難怪楊靜遠會用“冷冰冰”這個詞。
楊靜遠最后一次接到的母親來信,是袁昌英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九日寫好寄出的。此時,袁昌英孤獨一人在家鄉凄涼度日,她多么希望能早一天到北京與女兒一家團聚。母親過去的許多信,楊靜遠都沒有保留,唯獨這封信她卻保留至今:
我來農村已有三年多了。目前我患腰痛病,一來由于我住農村不習慣,二來我在侄兒家已麻煩多年了,我一定想來京和你們一起過生活,不過要請你們向北京市公安機關領取接受證,迅即寄來,再由醴陵公安局撥遷移證方可。但是你辦手續來不及,那我就叫侄兒先送我來你處也可。事不多寫,來京面談。信到請回音或回電,否則我就先來亦可。
母 昌英
期盼與女兒見面的急切心情躍然紙上。可是,還沒來得及辦理相關手續,四月二十九日楊靜遠接到電報:“母故速來醴。”
對于楊靜遠,再痛切的悔恨,也無法彌補一切。二十幾年后,她終于鼓起勇氣,寫下感人之深的《母親袁昌英》,她愿意傾吐心中之痛作為對母親的些許補償。因有《寫給戀人》《咸寧干校一千天》等作品,楊靜遠不再只是一名優秀的翻譯家,她以真情、勇氣為歷史存照的寫作,為非虛構文學的寫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力作。
二○一五年六月八日,九十二歲的楊靜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久別之后,受盡悔恨折磨的女兒,與母親袁昌英終于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