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按照我的讀書習慣,對陳建軍兄的新著《撣塵錄—現代文壇史料考釋》,也是從此書《后記》開始讀起的。《后記》首段,開宗明義,建軍兄告訴我們:
到目前為止,我所搜集的新史料,特別是聞一多、朱自清、周作人、郁達夫、朱光潛、廢名、沈從文、俞平伯、錢鍾書、豐子愷、李健吾、陳西瀅、凌叔華、袁昌英、穆時英、方令孺、沈啟無等作家的集外佚作,數量已經相當可觀了。
這是一個十分醒目的作家名單,那么多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重要作家的集外文,竟然都被建軍兄發掘出來,實在令我驚喜,也大大增加了我閱讀《撣塵錄》的興味。
我歷來主張,要研究一位值得認真研究的作家,建立較為完備的該作家的文獻保障體系,不僅是應該的,而且是必須的,而編訂該作家的著譯年表和作品全集正是其中關鍵的一環。否則,連該作家一生到底寫了多少作品都不清楚,都未掌握,那研究者的討論和評判還會全面、客觀和公正嗎?我所謂的該作家的作品,不僅包括他已發表也已收集的作品,包括他已發表但收集時已刪棄或修改的作品,也包括他已發表卻未收集的作品,還包括他雖已寫出而未交付發表的作品,正如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奠基人阿英在《中國新文壇秘錄》中所早就指出的:
一個作家的作品,往往有雖已發表而不愜意,或因其他關系,在輯集時刪棄的,這樣的例子是很多,如果我們詳加考察的話。可是,無論那作品被刪棄的理由何在,對于讀者,終竟是極寶貴的。富有歷史癖或專門的文學研究者,尤其重視,因為,這是增加了他們對于作家研究的材料。
當然,作家研究文獻保障體系的建立是一個過程,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魯迅全集》的編訂,如果從一九三五年《集外集》的出版算起,到二○○五年最新一版的《魯迅全集》問世,正好歷經整整七十年時間,還尚且不敢說我們已經把魯迅的集外文字都搜錄殆盡了,魯迅一九二九年致郁達夫的三通佚簡不是前年才出土嗎,何況是其他作家?所以,建軍兄在《〈穆時英全集〉補遺》中提醒我們:“‘不全、‘難全似乎是所有已版中國現代作家全集的宿命。”我對這一觀點深以為然。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講,建軍兄這本《撣塵錄》的出版正當其時,功莫大焉。據建軍兄回憶,我與他十年前就有書信往還,二○○九年九月,我們在北京大學“現代作家全集(文集)整理、編纂學術研討會”上首次見面。而我對他的印象,最初只知道他是廢名研究專家,編纂有《廢名年譜》、編訂了《廢名詩集》等書。建軍兄的廢名研究側重于史料發掘和整理一路,本書所收《廢名致胡適寫信時間考辨》等五篇關于廢名的文字就是明證。其中《〈廢名集〉:一個可供討論的“范例”》尤見功力。王風兄編訂的《廢名集》確實是近年來現代作家全集編纂工作一個令人特別欣喜的重要成果,或可稱之為現代作家全集編纂的一個頗具啟發的“范例”。而建軍兄這篇書評也可圈可點。此文集中討論《廢名集》中數以萬計的“注”,充分肯定書中的題注、異文注、勘誤注和“重要或偏僻”的內容注的學術價值,并對書中少量漏收、失注和注文欠妥、失校之處也實事求是地一一指陳。如果不是對廢名作品的文本和版本爛熟于心,是不可能寫出這篇同樣足具啟發的深度書評的。
但是,直到我們在上海和杭州的《豐子愷全集》編輯工作會議上多次相聚,我才進一步得知他對現代作家集外文的搜集和考訂與我有同好。他近年來一直致力于查閱海內外各種“圖書目錄、期刊目錄、報紙目錄等工具書(包括紙質版和電子版)”,按圖索驥,收獲累累,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撣塵錄》中所收篇章,除那組廢名闡釋和兩篇魯迅考訂文字外,絕大部分都是發掘現代作家集外文的精心之作。在我看來,其中對徐志摩、聞一多、朱自清、凌叔華、穆時英等作家集外文的發掘尤為重要,因為這些發掘足以糾正以前研究界對這些作家的或貶低或拔高的曲解,足以改寫或部分改寫對這些作家文學史地位的評價,意義不可謂不大。
由于徐志摩在中國現代詩壇舉足輕重的地位,迄今已出版好幾種徐志摩全集,重印臺港版和新編兼而有之,但徐志摩集外文的發掘仍有相當的空間。徐志摩一九一六年求學滬江大學期間刊于該校《天籟》雜志上一系列文字的發現就是近年徐志摩研究的可喜收獲,建軍兄參與了發掘,并使這項工作最后得以完成。他在一九二○年八月《政治學報》第一卷第二期上發現的《社會主義之沿革及其影響》等三篇徐志摩集外文,更是系統研究徐志摩前期思想所不可或缺的。不少論者一直以為徐志摩淺薄,如果不存偏見,讀了《社會主義之沿革及其影響》所揭橥的“今日之學者,當悉心社會科學”的主張,以及文中對社會主義學說史的梳理,恐怕對徐志摩要重新認識了。此外,對于徐志摩致劉海粟的信札,建軍兄仔細爬梳一九四三年《文友》雜志刊本,既發現了通行之徐志摩書信集所遺漏者,又校勘出與通行之徐志摩書信集所收的多處異文,從而得出“徐志摩書信尚需重新整理”的結論,值得徐志摩研究者重視。
陸小曼是徐志摩夫人。也許因為她與徐志摩結合后一度關系緊張,人們一直對她印象不好,評價不高。但陸小曼多才多藝,不但擅長丹青,也寫小說、散文、新詩乃至劇本(與徐志摩合作),還譯過外國文學。陸小曼雖然作品不多,卻是位有自己風格的女作家,后人已編有《陸小曼文存》。建軍兄并不以此為滿足,在舊報刊中爬梳剔抉,終于發掘出《自述的幾句話》《請看小蘭芬的三天好戲》《馬艷云》《灰色的生活》等多篇陸小曼集外文,澄清了陸小曼“捧角”的真相,還陸小曼喜愛京昆、支持青年女演員自立自強的本來面目,不僅為陸小曼正了名,也大有助于徐志摩研究的拓展,很難得。
有必要強調的是,建軍兄對現代作家集外文的發掘,并不僅僅停留在確認集外文之后略作紹介就草草結束這一層面,這其實也是不少集外文發現者常有的疏漏。他善于把發掘工作與對該作家整個創作生涯的考察相結合,或者舉一反三,引申至相關的研究領域,深入探討。譬如,他不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上海《政治家》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三號上發現了聞一多集外詩《往常》,不僅詳細分析聞一多為何寫下這首思念長女聞立瑛的《往常》,而且更進一步把《往常》與另一首論者已經熟悉的《我要回來》勾聯,指出聞一多這首詩并非如論者一直以為的系“愛國詩”或“愛情詩”,而是“完全可以認定《我要回來》也是一首悼念立瑛的詩”。《往常》《我要回來》和另一首《忘掉她》正好組成一組,為我們研讀聞一多中期的新詩創作提供了一個新視角。又如,建軍兄分析《聞一多全集》美術卷失收聞一多所作《蘇俄評論》(張君勱著)封面畫的原因時,筆鋒一轉,又考證二○○五年版《魯迅全集》對《蘇俄評論》的兩條注釋“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曲解了魯迅的原意”,確是神來之筆。
建軍兄說:“搜集現代作家的佚作,不能放過那些刊名中含有‘政治‘經濟‘軍事‘天文等字眼的非文學類民國期刊。”這條經驗之談確實道出了發掘作家集外文的一條重要門徑。他在《政治學報》上發現徐志摩的《社會主義沿革及其影響》,在《政治家》上發現聞一多的《往常》,在《全球通訊社福州分社兩年紀念特刊》上發現郁達夫的《福州的文化》,在《新動向》上發現朱自清的《論導師制》等等,都證實了這一點。特別應該提到的是,穆時英與他人合編的《世界展望》。據建軍兄查證,創刊于一九三八年三月的《世界展望》半月刊,雖只出版了短短四期,但穆時英在這份政治性雜志上共發表了兩篇《扉語》、兩篇《社中偶得》和一篇譯文《中國蘇維埃的蛻變》。《扉語》和《社中偶得》的主旋律是激情洋溢,抗日救亡,“法西斯日本必然會粉碎在我們的腳下”,“而新中國卻正在炮火中誕生成長”。不料一年七個月之后,穆時英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從香港返回孤島上海,投身汪偽集團,不久就死于國民黨軍統槍口之下。建軍兄認為穆時英此舉“不可思議”,其實,若聯系署名“康裔”者一九七二年十月在香港《掌故》月刊發表的《鄰笛山陽—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先生》的分析,并非難以理解。穆時英的“轉變”事出有因,他當初極力號召抗日是真,后來表面投敵是假,內里負有國民黨中統地下抗日工作的秘密使命才是真,而新發現的《世界展望》上諸篇穆時英文字也正好成為他一直堅持抗戰的又一個佐證。
發掘作家集外文,還有一個問題應該引起注意。成名作家(包括學者、作家雙重身份的飽學之士),往往會在各種場合演講,演講記錄往往會在報端揭載,報端揭載的演講記錄稿往往未經作家本人審定,未經作家本人審定的演講稿又往往因口音、方言、表達等種種原因而與作家的本意相去甚遠。這類演講稿,是否可視作集外文,是否可編入該作家的文集或全集,一直存在爭議。我的看法是必須慎重,除非能夠證實演講稿已經作家本人審定,否則,不宜匆忙收入文集或全集,最多只能編入“附錄”,聊備一格。一些研究者高興地宣稱找到了某作家的集外文,其實只是未經該作家審定或無法證明該作家已經審定的演講記錄稿而已。建軍兄在這個問題上與我看法一致,對演講稿慎之又慎。《撣塵錄》中沒有收入作家的演講稿,絕非偶然。唯一一篇涉及演講的是《梅光迪與“南高第一屆暑期學校”》,文中只如實介紹梅光迪一九二○年夏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第一屆暑期學校演講“文學概論”的三種“文字上多有不同”的記錄稿,不輕易作出孰優孰劣的判斷,我是完全贊同的。
還必須指出的是,建軍兄深知學術乃天下公器,深知建立作家文獻保障體系是項需要一代甚至幾代研究者共同努力的系統工程,因此,他在自己潛心發掘現代作家集外文的同時,也熱情向同行提供線索。去年,經他提供線索,北京趙國忠、眉睫兄在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誠報》上發現了張愛玲的短文《寄讀者》。而今,又是他提供線索,我在蘇青主編的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五日至十八日上海《今報》“女人圈”副刊上發現了張愛玲用“世民”筆名連載的散文《不變的腿》。這次發掘使已知的張愛玲發表過作品的上海小報繼《力報》《海報》《小報》《光華日報》《誠報》《小日報》和《海光》之后,新增了《今報》,從而把張愛玲與小報關系的研究又推進了一步。作為張愛玲研究者,我對建軍兄深致感謝。
近年來,不少有志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的學者對發掘作家集外文表現了極大的興趣。據我有限的見聞,北京解志熙兄發掘和解讀沈從文、師陀、于賡虞等作家集外文卓有建樹,河南劉濤兄還出版了《現代作家佚文考信錄》一書。建軍兄這本《撣塵錄—現代文壇史料考釋》是具有鮮明個性特色的新成果。我以為,他不僅僅發掘了那么多重要的作家集外文,方法論上的啟示意義也不容忽視。他為現代文學研究文獻保障體系的建立和完善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他也為改寫作家個人創作史和重寫現代文學史提供了足資參考的新史料。
建軍兄很客氣,要我為他這部新著寫幾句話。這正中我下懷,因為我可借此先睹《撣塵錄》為快,并寫下自己的閱讀感受與建軍兄交流切磋。建軍兄年富力強,我完全有理由祝愿他在發掘現代作家集外文、考釋現代文壇史料的長途上不斷有新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