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強
日本有位“月亮詩人”叫明惠上人。他寫有著名的月亮詩:
明明的
明明明的
明明的
明明明的
明明的月
黏糊糊的像納豆般,將人與月交融在一種日本式的意象之中。這與中國人對月的感覺不同。《紅樓夢》中湘云觀池中鶴舞,吟出“寒塘渡鶴影”;而在一旁的黛玉則對出“冷月葬花魂”。你看,一不小心黛玉將月切換成了葬的一個裝置。冷,當然是其屬性了。
在日本,月亮女神又名“輝夜姬”。她是日本古老傳說《竹取物語》中的主人公,誕生在月亮上,然后落入凡間。一位伐竹老翁,有一天在森林里的竹芯里,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只有九厘米高的可愛女孩,全身放著清輝,便帶回撫養(yǎng)。一位月上之人,為何降臨凡間?據(jù)說她在月宮做了壞事(罪),而被罰至凡間,最后懲罰期過了便又回歸月宮。在懲罰期內(nèi)這位公主做了什么呢?她先后拒絕了包括天皇在內(nèi)的六名貴族的求婚,為的是用禁欲換取重回月宮的資格。那么從邏輯上看,這位美麗的公主,在月宮因性犯罪而被罰的可能性很大。而這也恰與粗線條的日本性文化相吻合。因此對日本人來說,“輝夜姬”是他們從孩童時代就熟識的生命體驗:凡間是個大懲罰場,月宮是個虛幻的圣潔地。
日本有“月見”之說。
但“月見”亦能生出憂郁與厄運。依據(jù)月的陰晴陽缺,生出死生一如的不死觀念。因而對月憧憬的同時又生出恐怖,于是在人的精神暗部,住著月的陰影。故日本也有“月忌”的風習。奉勸人們還是不“月見”為好。如日本有“月待”之語。著名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解釋道,這里的等待不是等月出,而是暗指在神的身邊,與神一起過夜。也就是說從古風的意義上等待(まち)是與祭祀(まつり)相近的語言。所以日本人的月見,一開始并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賞月之意。而是反義的說,望月是被禁忌的。《更級日記》里,喪母的孩子們看著散下的月光,作者便慌忙地用衣袖遮住孩子們的臉。為什么要遮臉?就是怕望月給人帶來不好的預兆。
但這個風習在不知不覺中被轉(zhuǎn)換成褒義,“月見”又成了一種優(yōu)雅一種嗜好。其轉(zhuǎn)換的背景是在平安中期以后,日本流行阿彌陀凈土信仰。這個信仰傳布的是阿彌陀如來翻山越嶺來到這里,正好與山那頭掛著的月亮在形象上有連接重疊的一面;再從日本神道背景來看,神道強調(diào)“月見”中含有咒術之趣。“月讀命”是日本掌控夜國之神。日本人在“月見”之時供上團子和里芋,以示對月神的感謝。在京都有月讀命神社,表明“月讀命”身為月神而以古物神為祀。
京都的桂離宮是日本的名園。這里的“桂”由來于中國故事“月桂”傳說。與再建銀閣寺同年的一六一五年,采用小崛遠州等人的設計而營造的桂離宮,以月見臺為主體,月當頭的庭園樓閣隨處可見,表現(xiàn)出對“月見”的處心積慮。營造者智仁親王,是為下輪天皇的候補人選,但他與當時的為政者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鬧翻,被驅(qū)逐出權力圈。這里的有趣點在于,如果說以“月見”而著名的銀閣寺,是將軍足利義政權力的象征,那么,這座桂離宮則是智仁親王為逃避凡間而隱居的場所。一個是權力的象征,一個是隱居的象征。在文化史上,足利義政保護能的藝術,為此而讓其集大成者世阿彌走向幽玄之美,是通過銀閣寺這個權力的“月見”而得到靈感;但智仁親王則以一個失敗者的隱居之眼,通過桂離宮的“月見”而體驗到幽玄之美。同是“月見”,其路徑不同,心境不同是多么顯而易見。
在設計師和茶人小崛遠州為主導的桂離宮設計者當中,有一部分人還同時參與了日光東照宮的設計。眾所周知,日光東照宮是家康的靈廟,是德川家的象征,是勝者的笑傲,當屬名副其實的太陽建筑。對照名副其實的月亮建筑桂離宮,對設計者來說,陰陽秉持或許是個重要的平衡支點。但這種包含桂離宮月見橋的庭園,則成了以后大名建造庭園的范本。作為不反旗德川幕府的證明,庭園和月見在這里又成了一種媚俗(上)的儀式。用清高淡遠(月見)和空靈幽深(庭園)將自己埋葬的同時,也是對為政者的歌功頌德。所以有日本人說桂離宮是敗者的象征,其出處就在這里。真可謂陰陽割昏曉。岡倉天心說小崛遠州這樣的茶人,追求的是“夏日的一群樹林/微微可見的海洋/淡淡的夕月”。說的是雖然剛剛覺醒的靈魂依然沒有從過去黑暗的夢境中擺脫出來,但已經(jīng)沉浸在軟柔靈光的甘甜的無意識之中,對彼方天空里的自由充滿憧憬。可不,桂離宮彌漫著的正是水月鏡花般的迷離氛圍—“淡淡的夕月”。
日本也有月亮之歌。
老一代日本人都會唱帶著哀調(diào)的大正時期的月亮之歌。如野口雨情的《十五的月亮》:
十五晚上的月亮啊 一路平安
奶奶得空休息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啊 我的小妹
出嫁到了鄉(xiāng)下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啊 我的媽媽
我還想要見到她
還有西條八十作詞,成田為三作曲的《金絲雀》:
忘記了歌唱的金絲雀啊
停在象牙船的銀槳上
漂浮在月夜的大海上
想起了忘記的曲子
當然,不能不提《荒城之月》。土井晚翠作詞,二十四歲英年早逝的天才作曲家瀧廉太郎作曲的《荒城之月》。那還是明治三十一年的事情。荒城之月,是一種怎樣的月呢?
荒城十五明月夜,四野何凄涼。
月兒依然舊時月,冷冷予清光。
浩渺太空臨千古,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榮與興亡,瞬息化滄桑。
你看,多凄涼多哀愁。荒城之月,曾經(jīng)的榮華,曾經(jīng)的富貴,都被遠久所毀滅。站在被遠久毀滅的遺址上,感嘆世上只有月之光月之色千古不變,依然泛著清光。一首天籟般的無常之歌。
當然日本還有經(jīng)久傳世的以月為題材的美術作品。如大正九年(1920)橋口五葉的木板畫《神戶霄月》,現(xiàn)收藏于東京都町田市立國際版畫美術館;大正十五年(1926)上村松園捐本著色畫《待月》,現(xiàn)收藏于京都市美術館;江戶時代歌川廣重的錦繪《名所江戶百景 星月夜》,現(xiàn)收藏于山口縣立萩美術館;明治十八年(1885)月岡芳年的錦繪《月百姿 四條納涼》,現(xiàn)收藏于山口縣萩美術館。這都為日本獨特的月文化增添了濃濃的一筆。
而發(fā)生在江戶時代一個故事說:一位衣著寒酸的男子,有天路過一群賞月的俳句詩人。你也來一句怎樣?這幫詩人帶著戲弄對他說。那位男子在遞來的紙上寫上“弦月”二字,周圍便一片哄笑:啊呀,今夜是滿月啊。果然是門外漢。這時只見那位男子微微一笑,繼續(xù)寫道:弦月如鉤心中盼,今宵滿月更待時。這位以非常的智慧完勝對手的男子就是小林一茶。
而在日本歷代天皇中,素有“異形之王”之稱的后醍醐天皇的望月名句,被視為是歷代珍品中的珍品:
葉月。長月。夜月。
月的寒夜。
當然,日本人也不會忘記多少年前動漫大片《美少女戰(zhàn)士》中的出場語:愛和正義的美少女戰(zhàn)士,水兵月。代表月亮,消滅你。
在日本,望月起傷懷,源于平安歌人大江千里。《古今集》收錄他一首和歌:
長空望月,思緒紛然,悲從中來。
秋色人所與共,只有我不勝其哀。
而天皇家的嫡系子孫在原業(yè)平,則開了將失戀與月的惆悵相連的先河。歌人曾經(jīng)交往的女子突然失蹤。次年早春,在梅花開艷,月色撩人的夜晚,歌人舊情復發(fā),來到失蹤戀人的住所,獨自開軒望月,至月西斜,遂詠歌:
月非舊時月,春非去年春;
唯有踽涼影,依然昔日身。
當然日本歷史上還有一位讓自己的女兒多次入宮,擁有三代天皇之外孫的藤原道長,當權力達到頂峰之際,便假托滿月唱歌:
世我所知,一如我所思。
皎皎望明月,圓滿無缺時。
將權勢的輝煌與滿月無缺相連,是這位日本天皇家的麻煩制造者的杰作。
被藤原道長的謀略剝奪了榮光之座的兄長道隆,其女兒定子是一條天皇的中宮,而為定子侍奉的是清少納言。這位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里寫道:“月色分外明亮,以牛車渡川。隨著牛步過處,水波漾散,月如水晶般碎裂,委實可賞。”
哦。她是在贊美割裂之美,贊美月的被割裂之美。滿池碎片,滿波碎紋。這位宮廷美女是否想與道長的滿月論,作觀念上的對峙呢?
兼好法師的《徒然草》則更直接地將滿月與殘月相比,殘月更具情趣表面化。這里將榮枯無常與滿月殘月相連,透出了不完整美的思想。而日本美學的核心概念之一的幽玄,則干脆強調(diào)這么一種風情與靈感:薄云籠罩著的月亮,秋霞灑落的紅葉。而這種風情便是幽玄之姿。
如果說張愛玲對月亮的體驗是“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那么寫《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則更將自己的心情放了進去:“涼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風掠面,頓感凄涼;草蟲亂鳴,催人墮淚。”前者勝在技巧,語言的技巧;后者勝在真意,內(nèi)心的真意。
如果說莫言用“像顏色消退的剪紙一樣,凄凄涼涼地掛在天上”來描述月亮;那么村上春樹則用“可憐巴巴的月亮像用舊了的腎臟一樣,干癟癟地掛在東方天空的一角”來描述月亮。一個是“顏色消退的剪紙”,一個是“用舊了的腎臟”。雖同為東洋人,思路有異是肯定的,但是不是村上更勝一籌呢?
月有色嗎?
如果有的話,是白色嗎?
但是,日本明治時期的散文家高山樗牛,寫有《月夜的美感》著名散文。他推定“月亮的光是青色”。
因為是青色,所以比紅、黃等熱色要冷,表現(xiàn)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安慰、寂寞。
因為是青色,所以比黑、白等明色要萌,表現(xiàn)在人的心理上就是幽邃、深遠。所以,高山在散文中寫道:“要之,青所表示的感情是沉靜,是安慰,是瞑想,在色相上和赤所表示的全然相反。赤是活動之色,煩惱之色,意欲之色。用比喻來說,赤如大鼓之響,青如橫笛之音;赤如燃著情欲的男子,青如沉靜之女;赤如傲夏的牡丹,青如耐冬的水仙。”簡約之,青是什么呢?原來,青就是“橫笛之音”,青就是“沉靜之女”,青就是“耐冬之水仙”。
曾與冷泉天皇兩位皇子談過戀愛的和泉式部,在日記里寫月光下的私情,說又過了兩三天,在某個月白風清之夜,坐在屋檐下獨自賞月時,親王派人送了信:“回想前夜纏綿歡,身隨明月西沉嘆”。我也想起那個明月如晝的夜晚,便提筆回信:“兩人共賞同一月,獨自一人望夜天”。后有日本人評論說,這不就是“沉靜之女”的“橫笛之音”嗎?
一輪明明的月亮,有時竟然與死連在一起。
這是在讀日本作家瀨戶內(nèi)晴美的散文《月夜》才知道的。
在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她去嵯峨野賞月。
“月亮升高了。已經(jīng)照不進池子了,而寺廟的山披卻披滿了銀白的月色,山影清晰地印在水面上。劃船的游客已經(jīng)歸去,池上只遍灑著月亮的清輝,顯得幽寂寧靜。啊。這就是嵯峨野的月夜啊。”她由衷地感嘆。
但就在賞月的這天夜晚,接到她遠房表妹自殺的電話。就是這位表妹說過:寂庵的月兒多么迷人。
是迷人的月色奪去了她的生命?美的極致是為美獻身。難道一語中的?
今宵的明月,為什么與死相連?寂庵清光輝映的庭院,嵯峨野的月夜,然道給人以死的沖動?清寂的月色,有催眠著人長睡不醒的效用?
“人為離別而相逢,人為死亡而生存。”這位女作家得出了人世無常的結(jié)論。給人瑟瑟縮縮的質(zhì)感。她最后說:帶著這番心情,我問天上的月亮。
看來,月色不總是給人以甜美。所以在萬葉歌人柿本人麻呂的眼里,月帶有死的影子。或者說,月是死而復活的象征。他的著名的詩句是:朝霞出東端,顧盼月西沉。在他的觀念中,白晝與黑夜的交替,在本質(zhì)上是西天月正傾。死是其不變性。用他的話語說就是“九秋殘月”。
明治詩人北村透谷在名作《一夕觀》中,學中國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的情懷,視太空為“邈邈”,將歷史喻為掌中玩轉(zhuǎn)的“醇酒一杯”。于是誕生了“明月姍姍,未及中天。仰望蒼穹,眾星紛然”的好句子。但寫到后來還是不自覺地滑入“幽幽秋草已深,忽聞蟲聲不絕如縷”的日本情懷。看來,即便是望月或月望,日本人在本質(zhì)上生出的還是“秋草已深”的悲戚與無常。小說家島崎藤村從短夜的深邃與空寂,聯(lián)想到自己等待著的淡淡夏月。他說“夏月的好處它不那么過于輝煌”。照理,輝煌有什么不好的呢?但在日本人看來,輝煌的虛幻會遮掩悲情的實在。“月兒出來了。夕陽的余輝尚未從西邊的天空消退,月亮就及早地放出和深夜里一樣的光芒。”寫有《斷腸亭日記》的永井荷風說:這就是虛幻遮掩了真情。
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早就斷念地說,一雙手觸及永遠,一雙手欲伸向人生,這是不可能的事。美的永遠存在,阻礙我們的人生。生存中所顯現(xiàn)的驚鴻一瞥的瞬間美,會倏忽崩潰與滅亡。所以,在三島的筆下,金閣寺并不總是霞光萬丈令人心生妒忌。月光下的金閣寺生出的悲涼則使人有癲狂的沖動,殺人的沖動。“金閣在風聲中,夜空下聳立著,和以往一般,內(nèi)部充滿暗郁的氣氛。林立的細身木柱在月光的洗禮下,看來如同琴弦一般,金閣就如同巨大而特別的樂器。由于月的位置使我真的看到今夜這種情景。但是,風兒不斷地從這無法鳴響的琴弦間吹過。”而柏木用盡力氣的吹奏,仿佛把“池中之月都吹成千萬個碎片”。
而在學問家和宗教家鈴木大拙那里,發(fā)現(xiàn)得則是月的無心與禪的無心的合一與一如。作為無心的代表性語言,大拙好用這樣一句詩:“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意思是說,竹子的陰影照在石階上,風吹動后,似乎是在掃除石階上的塵土。但是竹影掃塵,塵是不會動的。月亮照映潭底,但水上是不留痕跡的。這里表現(xiàn)的是無心的世界。這樣的無心,才能達到無我。而能從無心到無我,這就是禪的極致了。月無心留影于水,水無心留月。這在劍道上就是心劍合一。這在武道上就是生死一如。
在日本,有月亮就是瘟神之說。
傳說新羅東海龍王之子處容,其妻美貌非凡。有一天瘟神化成人形趁處容不在家,月夜?jié)撊胩幦菁遗c人妻犯下情事。處容外出回家,發(fā)現(xiàn)床上有四只腳,便裝樣邊歌邊舞而退。瘟神面對不爭不怒的處容,顯出原形而認罪。并發(fā)誓,從今后只要看到你的畫像,我就不進你家門。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人們都將處容的畫像貼在家門口,以驅(qū)避邪鬼。
而處容邊歌邊舞的《處容歌》就是:
古都的月明之夜
游玩興致深夜歸
進門看見床上四只腳
兩條是我妻子的
另外兩條是誰的
原本屬于我所有
如今被人盜占
我又能奈何
在月明之夜犯下情事,在月明之夜邊歌邊舞。月的魔力可見一斑。日本學者中西進在《遠景之歌》中說,韓國的處容歌的內(nèi)容,在日本的《萬葉集》也能尋覓。如卷十一的二三五三首:
長谷齋摫下,藏匿我嬌妻。清輝灑月夜,他人密棲身。
萬葉的月,朗朗輝輝。在如此的月色之下,這個“他人”是誰呢?顯然是性侵吾妻的情事之主角。月下犯情事,就像在櫻花樹下犯情事一樣。花瓣飄落的景象,恰恰令人魂飛魄散,恐懼癲狂。而赤銅色氣味詭秘的月色,也會令人魂飛魄散,恐懼癲狂。所以萬葉人在三輪山(日本人觀念中的神體山)看滿月,周圍如白晝被照亮,在驚嘆這種魔力的同時,月下之人本能的沖動就是邊歌邊舞,邊舞邊唱。直至癲狂魂飛。肉體成軀殼。所以在人類的記憶中,月亮就是瘟神。當然松尾芭蕉沒有直說月亮就是瘟神,而是婉轉(zhuǎn)地說這個瘟神會來敲門:“今夜三井寺,月亮來敲門。”
記得井上靖的話劇《芭蕉通夜舟》中有這樣一句臺詞:“月亮為什么會這么美?為什么?大概,是因為月亮并不屬于誰吧。”正因為并不屬于誰,所以這顆有著四十五億歲的月球,誰都有解釋權和解讀權。
日本語中有“朧月(”おぼろづき)詞語,表象若隱若現(xiàn)的春天之月亮;有“星月夜”(ほしづきよ)詞語,表象即使沒有月亮也有滿天繁星的夜晚;有“更待月”(ふけまちづき)詞語,表象夜深之后升起的月亮;有“寢待月”(ねまちづき)詞語,表象月亮還未升起,遂躺下等待的優(yōu)雅;有“立待月”(たちまちづき)詞語,表象立待可見的月亮,因為總有人想急于觀賞那輪滿月;有“后之月”(のちのづき)的詞語,表象陰歷九月十三的月與八月十五的一樣,是賞玩月色的良夜,同屬于“婁宿”(吉田兼好語)。此外,日本人還有“孤月”“淡月”“青月”“素月”之說,這是把自己心情放進去的詩性之說。
在日本,白天稱作“霞”的事物,夜晚則稱作“朧”。春天的夜晚,能看到伴著薄薄云霞的月色,好像被薄絹遮住一般。這就是“朧”。夜晚寺院傳來的鐘聲,在月色下也稱之為“朧”。
在江戶時代,有“二十六夜待”的說法。什么意思呢?應該是十五望月的,二十六望月在時間上肯定是晚了。所以二十六夜待表明自己并不風流。用這個借口,男人們便到游廓(青樓之意)去游玩。如品川游廓在二十六日晚上是最為熱鬧的。
在日本,澄明之月與清凈之心屬于互證的“自己同一性”。沒有被污染的清凈才是日本人的至上價值。史書《大鏡》記載日本平安時代的大學者菅原道真所詠唱的《水中月》漢詩,其中一段為:“圓似江波初鑄鏡,映如沙岸半披金。人皆俯察雖清凈,唯根低頭夜漏深。”這里的觀月,不為鄉(xiāng)愁,也沒有憎恨之心。而是對清明的再確認。古代日本人的“見る”行為,帶有吸進心靈清凈的靈氣之心的意思。所以,清凈之月也就是神性之月。所謂觀月,就是說在觀清凈之月的同時,自己也獲取了心的澄明。與西洋人望月生出狂氣不同,也與中國人望月生出鄉(xiāng)愁不同,日本人望月將其視為靈力和神性,祈望月的澄明凈化自己的心靈,強化自己的生命力。從宗教意義上說具有咒術之意。你看,就是那位說出“蓬勃我乳房,教君恣意握”的短歌詩人與謝野晶子,對著月色,她也不得不收斂春情繚亂的生命:“出門花遍野,中宵月色清”,“櫻花今夜月,行人凈麗容”。有意味地將“清”與“凈”與“月”相連。
這樣來看,月在日本人的觀念中,是柔軟的,平滑的,感性的,清凈的。又是陰性的,寒冷的,潮濕的,澄明的。這是否就是日本人和那自殺相連的那輪明月的月文化呢?日本人沒有那種“一切水印一月,一月印一切水”的禪佛思辨,他們只知道“我的心難以安慰呀/望著那棄老山上的月亮”(《古今和歌集》);或者少許詼諧一點的話就是“砍下一棵樹/看著切口/今晚的月亮”(松尾芭蕉的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