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份,人民論壇發布社會病態報告,指出當前十大社會病態,其中就有“鴕鳥心態”(逃避現實、掩耳盜鈴、面對壓力與困難采取回避態度)、“思考恐懼”癥(鸚鵡學舌、人云亦云、附和跟風)和“初老癥”(未老先衰、過早放棄追求、過早妥協)。這些病癥其實都是頹廢與犬儒的某種結合,最明顯的表現便是尼采所說的“末人”之相:——一種沒有熱情、沒有志氣的冷漠生物。尼采在《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形容他們說,這些人沒有夢想、沒有信仰、不冒風險、貪圖安逸,“偶爾來點毒藥,就能舒服地做夢。最后來一大包毒藥,就能舒服地死去。……他們白天有自己小小的樂趣,晚上也有自己小小的樂趣,但非常看重健康。 ‘我們已經找到快樂。末人們說,眨著眼睛。”
優秀的人無須是超人
尼采所說的“末人”是和“超人”相對立的概念。在“上帝死了”的時代,超人是用新的世界觀、人生觀構建新價值體系的人。超人具有不同于傳統和流行道德的新道德觀念,是最能體現生命意志的人,也是最具有旺盛創造力的人,是生活中的強者。超人是超越于平庸之輩和卑微瑣屑者之上的人,超人是自由的、自私的、自足的。超人面對人類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希望,是在不利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憎恨、嫉妒、頑固、懷疑、嚴酷、貪婪和暴力只能使超人更堅強。在尼采眼里,超人和末人是相反的人群。
但是,在現實生活里,超人和末人并不是一定對立的,他們不僅可以同流合污,而且還可以結成不神圣的同盟。齊澤克在發表于9月3日《紐約時報》的《“伊斯蘭國”是真正原教旨的恥辱》一文中就指出,末人的頹廢自樂為超人的肆意妄為創造了最好的機會。末人滿足于物質生活和精神毒藥與超人滿足于強權意志和超驗理念(如穆斯林極端主義)是同樣可怕的生存狀態。齊澤克引用英國詩人葉芝在《基督重臨》中的詩句:“優秀的人們信心盡失,壞蛋們則充滿了熾烈的狂熱。”齊澤克認為,是現代西方文明的頹廢為“伊斯蘭國”的極端意識形態提供了機會:“‘優秀的人不再介人生活,而‘壞蛋們開始煽動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宗教狂熱”。
據報道,去年9月12日昆明中院一審宣判,分別以組織、領導恐怖組織罪、故意殺人罪,數罪并罰判處涉昆明火車站暴恐案的被告人伊斯坎達爾·艾海提、吐爾洪·托合尼亞孜、玉山·買買提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以參加恐怖組織罪、故意殺人罪,數罪并罰判處被告人帕提古麗·托合提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他們都是在某種主張暴力的偽超人信仰的蠱惑下犯下了駭人聽聞的罪行。或許我們也可以像齊澤克那樣,在暴力偽信仰驅使信徒犯罪的背后,看到“優秀的人”不再介人生活的危機。“優秀的人”無須是超人,但一定不是末人。
優秀的人積極介入社會生活
在今天的中國,遺憾的是,“優秀的人”是那些最精于利益算計,長于為自己打算、善于享受生活,明白“不作死不會死”道理的人——尼采說,“末人是活得最長久的”。有一次我與一位畢業于清華大學的工程師聊天,他跟我說起他那些“優秀的清華人”同學。他說,他們都是特別能“理性思考”,理性能力特別強的人,稱他們是“人類的極品理智動物”也不算夸張。他們都絕對不會做與自己個人利益過不去的事情。他接著引了一句英國政治家阿克頓勛爵在《基督教自由史》里說的話:“理智最棘手的障礙是良知”。一旦清除了良心的障礙,沒了信仰,那么,越是理智的人,就越是會在功利的驅使下為一己之利蠅營狗茍、無所不為一一他們當然也是最有能力這么做的。如果頂尖大學培養的是這種“優秀的人”,那么社會的“末人”化也就難以避免了。
當道德信仰和未來希望的支配力量削弱的時候,“末人”們會放棄對他人和社會的責任,也不在乎自己當公民或做人的權利,但他們會聲稱擁有享受“快樂”的權利。這也是一種讓“末人”活得越快樂,世界就越小的權利,尼采說,“‘什么是愛?什么是創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星?末人們說,眨著眼睛。世界變小了,把一切都變小的末人在這個小世界上蹦噠。”末人看重自己的快樂權利也是有道理的。在禁欲的革命年代,這樣的權利是不允許的。如今,在頹廢的消費時代,他們有了這個權利,這已經足夠讓他們感恩不已。統治權力不僅給他們這個權利,而且還不時提醒他們不要忘恩負義,別忘了誰給了他們這個恩惠,更不能想入非非、得隴望蜀。它鼓勵“末人”們多多運用這個權利,不僅絕對安全無害,而且還會贏得他們的感激和支持。
在“末人”化的社會里,“優秀的人”不介入生活的危機,在他們身上結合了犬儒的無為和頹廢的享樂。頹廢原本就是喪失信仰的結果,往往是在壓制的環境中迫于無奈,退縮到個人肉體的樊籬之中,這樊籬既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隔絕。它典型的生態象征便是給人們極大滿足和安全感,但卻與鄰居老死不相往來的公寓“安樂窩”和“小天地”。時尚和新潮成為他們“公共生活”的全部。大衛·馬茲拉在《現代犬儒主義史話》一書中稱19世紀英國紈绔公子博·布魯梅爾代表的那種時尚講究(頹廢)為“變味了是享樂主義”,而這恰恰是許多中國“成功人士”展現自己優秀和自我價值的唯一方式,也被幾乎整個社會積極認可。
頹廢與犬儒是社會的毒藥
中國魏晉時的頹廢主義是悲憤、灑脫、自然主義的,竹林七賢的政治態度是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隨著他們的成名,生活上的不拘禮法、清靜無為、酗酒、縱歌、長嘯、裸奔成為社會頹廢派的符號與象征。由于他們放浪形骸、桀驁不馴和放蕩不羈,頹廢文化在魏晉時期竟然成為文人雅士的主流文化。西方19世紀的“世紀末”頹廢主義是審美的,藝術的。它崇尚病態和極度精致的藝術美、重矯飾而輕自然、驚世駭俗地張揚個性趣味,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便是一個樣本。這種頹廢是針對傳統價值觀和審美觀的犬儒反抗,它以怪異審美情趣撫摸愛情、肉欲、毒品、酒、犯罪、死亡的題材,充滿了厭倦卻找不到出路。
在今天的中國,頹廢甚至把審美的情趣都當成了多余,它的主力軍已經遠不止是文人雅士、詩人、藝術家,而是白領、工程師、公務員、學生、富二代、權二代、打工人群、年輕族群和所有為各種各樣的無聊、煩悶、焦慮和幻滅所困擾的人群。而更可怕的是,越年輕的越成為病態頹廢者的追逐者。有一篇《90后——中國青春安放哪里?》的文章談到,性和毒成為一些年輕人表現頹廢個性的發泄途徑。文章提到網絡上一個名為“心丟了”的女網友在自己的網頁上傳大量個人吸食毒品和與網友發生關系的照片。這是一種赤裸裸的肉欲頹廢:吸毒、斗毆、糜爛。這位女子在網頁上說,“包房開好,吸紙擺好,冰壺備齊。火在烤,冰在跑,咕嚕咕嚕好不好?”出生于1990年5月,剛剛年滿18歲的她,“愛好”居然是傷心哭泣;她的畢業院校是“看守所”;電子郵件是“騷出檔次,賤出創意”;個人主頁是“泡到我,你無敵了!”;簽名檔是“頹廢,孤單的美麗,令人心碎,卻如妖精,蜇人性命。選擇了黑夜,選擇了寂寞,選擇了頹廢,注定一個人的世界,我選擇了墮落。”
這樣的頹廢只不過是犬儒社會那看似繁榮富足的帷幕后面藏著的一個小小黑暗角落。在這個犬儒主義的舞臺上,“優秀的人”在前臺表演,以高收入和高消費展現“幸福”;而那些夠不上優秀資格的則在后臺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沉溺在他們自己熱衷的幸福和快樂之中。這兩種同樣都是失去了信仰、希望和對未來展望能力的人群,變得得過且過、及時行樂、隨波逐流、自得其樂、安于現狀,只不過層次不同,體面和不那么體面有別罷了。
在今天的中國,頹廢和犬儒——尼采所說的“末人”之相——都是平庸、瑣屑、膚淺的,但這不是我們的歸宿,更不是我們的末路。重要的是對犬儒和頹廢要有清醒的意識,要走出這種社會文化的狀態,不要像慢性服毒一樣,讓犬儒和頹廢給慢慢毀滅。尼采在《偶像的黃昏》里說,“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陋的了”。我們沒有理由讓自己在犬儒和頹廢中衰退下去,變得越來越丑陋,所以尼采在同一處說的另一句話更值得我們記取,那就是,“那不能殺死我的,會使我更加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