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
夜路
奶奶說,四十五年前她就到過那個小站
從井陘到藁城乘火車
從藁城到后北焦徒步走40里
背著兩歲的女兒
天色暗下來,女兒被頭頂上舞動的樹影嚇哭了
狠下心來接著嚇唬她,再哭把狼招來!
那時平原上根本沒有狼
卻有夜貓子、雜樹林、荒墳、磷火
那時我爺爺是煤礦工人,他挖到了地下十八層
2005年的麥收季節,他又到了天上十八層
他沒有受到祖先被土葬那么完整的待遇
在下葬之前他已徹底燃燒干凈
裝進骨灰盒深埋沃土中
再也不能發出磷火來警醒夜路人
樹蔭
這些樹也是我的窮鄉親
見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們綠給我看
它們黃給我看
它們脫光了上衣給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
我卻不知道它們是誰
搞不懂我們之間有啥親戚關系
它們都參加了我祖父的葬禮
一棵樹高舉著靈幡
三棵樹披麻戴孝
五棵樹跪倒在夜色里 大聲哭泣
據說有一棵樹是祖父栽的
據說有一棵樹還把母親摟在懷里
據說有一棵樹見證了我的出生
據說我曾騎在一棵樹的脖子上
據說樹干上還有我刀刻過的痕跡
據說我長得越高樹蔭就會越低
每個好人都有舍利子
一個人的骨灰為什么只有那么一點兒
骨灰盒里狹窄的空間只能盛下三斤面粉
剩下的骨灰哪兒去了?我一直懷疑
直到我看見夜空中的銀河
看見宇宙中飄蕩的白色塵埃
才明白,其余的骨灰
定被火葬廠的煙囪送到了太空
并且,每個好人都有舍利子
只不過我們管它叫星星
葬禮
推牌九的聒噪從里屋傳來,漫過街口
戲班在唱《鐘馗嫁妹》。一個村莊的喧嘩和騷動
要等下葬之后才能停止。這是風俗
他也曾在別人父親的葬禮上玩耍,輸光了屁股
不過這次是他跪在靈前。已經是第三個深夜
死去的父親站起來,吹滅尚在燃燒的蠟燭
父親摳門了一輩子,卻早早備好了棺材
停在牛棚一角,風吹雨淋,長出木耳
牛對著木耳倒嚼,說了很多車轱轆話
四條漢子去抬棺材,看到幾個捉迷藏的孩子
從里面爬出來。一個老人不見了
又一個老人,很快就藏好了,誰能找到他?
墳地在村東,送葬的隊伍先往村西走
圍著村子轉一大圈,讓死人再走一走生前的路
夏日唯一的一場雪連綿半里地。天空沉默
如洗完白布的肥皂水,嗩吶聲和二踢腳一同破碎
秋收
秋天剛有玉米那么高
秸稈就黃了
很多人鉆進玉米地
彼此看不見對方
只能聽到高高低低的說話聲
我在房頂上看到
秸稈晃動
田野出現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渦
那里面有我的親人
他們一輩子只能掀起這么點浪花
其它都是風
是太陽
掀起來的
或者無風三尺浪
兒女們會銘記這個夏天
一個黑影匆匆走出家門
不一會兒,眾多的黑影擠進來
有燭光的夜晚呈現醬油的顏色
泥土被腌制的味道四處擴散
仍然感覺逝者的存在
前日
她曾從灶間端出解暑的米湯
在這個意志強大的外省
只有死了人
才看出宗族的大小
族長召集大家
報喪的去報喪,放炮的去放炮
還余很多黑影站在院子里
拭目以待
平日大家都客氣,互相微笑
只有今晚,點頭變成了磕頭
再大的事也不能添亂,在村子里
死人就是天大的事
一切要井然有序
兒女們才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哭泣
路遠的親人見不到最后一面了
死人也不能耽擱活人的時間
盛夏最多停靈二日
人口多,耕地少
骨灰要埋得深些,墳頭盡量小些
春天來了,犁鏵還要經過上面
羞愧
兩棵老槐樹正晃著手臂猜拳行令
它們已經喝干了村西的池塘與村東的深井
現在賭的是今年第一場春雨
第一場春雨還沒有下
滿山的桃花、杏花、梨花都舉起了小酒杯
沒有雨,也會盛滿露水
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沒人與我共醉
那些同齡人都進城發財去了
他們在遠方喝酒,如月亮痛飲長江
越喝臉越白,而我在故鄉
獨酌磁河酒,越喝臉越紅
燒得厲害,像夕陽面對即將逝去的一天時
突然生出的羞愧
沖天小辮
我不希望自己與故鄉有同樣的命運
地圖上,無極縣位于首都正下方五百華里處
既無丘壑,又無塊壘,一貫溫和恭順
一只癩蛤蟆就能吞噬破蛹之蝶
一只蘆花雞就能遏制螳臂當車
如此這般,進入平庸的中年
記憶里總有農藥殘留,再收獲千次又有何用?
而父親卻不這么看。芒種過后
他用聯合收割機給麥田剃了個“板寸”
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楊樹,像一根沖天小辮
大地一下子年輕了三十歲
我可以俯身與它一起玩耍
把月亮當成玻璃球,彈到天上,在星漢中遠遁
把黑夜當成隱身衣,捉迷藏時,在墓地撞見故人
藥
三十年來,我對你們這些黃連草根似的人
從未付出過什么,卻得到了一切。包括
口含薄荷的少年時光
身披穿山甲的青春沖動
以及感知疼痛的能力
火中取炭,當及時縮手
而你們從沒有放棄過我
兩個藥罐子,耗盡一生
只給這個貧瘠的鄉村
剩了半碗藥渣
只給這部恢弘的現代史
培養出一介平民
你們原諒了我的無知、無用與無為
你們對我的寬容
長期以來,毫無毒副作用
相依
即使是一冬無雪
即使是半春未雨
這些虬曲的枝干,龜裂的樹皮
仍然使出最后的力氣
開出一樹嬌嫩的梨花
就像我在北斗村,經常看到
一些老人替外出打工的兒女
拉扯著一群正長牙的孩子
這些孩子笑得真甜
露出花瓣一樣白白的牙齒
與這些沒牙的老人,唇齒相依
乙酉年
一頭母豬莫名其妙地開始厭食
九只吃奶的小豬也被感染了
這一疫情發生在臘月底
直到正月初尚未緩解
徹底影響了一家人過年的情緒
父親大清早就去請鄰村的獸醫
母親正在廚房團團轉
想盡辦法改善豬的伙食
而此時天空呈現昏花老人的眼白
細雪悄悄降臨
他們都忽視了人間
流行性感冒正在擴散
從里屋相繼傳來兩個孩子的咳嗽聲
斬草除根
故鄉沒有臥虎藏龍的名山大川
只有密集的村莊和平整如鏡的農田
即便是這樣,早年選墳址
也要請小地方的風水大師來看
下葬的方向,并非像帝王面南背北
庶民豈敢枉自尊大?墓穴七尺足矣
骨灰要朝著正定大佛寺,清風襲來
才如菩薩念經,楊柳拂面,保佑世代平安
大師說:“在冀中平原,此地風水屬中上
后代不會出大官,只出清楚人”
他們懂得公雞凌晨的啼鳴
通曉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他們鉆了一輩子菜地麥地玉米地
死后還要埋在里面
他們不在乎墳頭長滿蒺藜、圪針、蒲公英
卻不允許麥田里出現一棵雜草
否則,縱然被埋得再深
他們也要從墳里爬出來,斬草除根
哪怕這棵雜草被皇天庇護
哪怕那棵雜草含有子孫的基因
靜物
桌布被她掀起來,很多東西散落到床上
早晨起床時,被子沒有疊。粉綠色的棉布被罩
淺藍色的褥子,殘留著他們的身體
在昨夜就已經降低的溫度。被窩的一角
有他蹬開的口子。他說:“熱?!庇谑?,他背
轉過身
現在他出門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什么就把桌布掀翻了
那些杯子、盤子、陶罐、蘋果、香蕉,還有一
把水果刀
明晃晃的,散落在床上
幸好沒有什么破碎
幸好他不在家
等他從外面回來,她已經出去
床鋪已經整理,一切恢復了往常。他打開燈
坐回椅子上,看到了一個蘋果
一個有著她牙齒痕跡的蘋果
隧道
火車繞過北京,擦著火花向西
鉆進一個個隧道,明明滅滅之間
我看到沿途蒼翠的山,峭壁高懸
看到山間隱現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煙一樣消散
忽然想這些隧道是什么時候開通的呢?
如今我已經到了更為陡峭的年齡
理想與現實之間也隔著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將它們推開,就應該穿越
誰又在我的脊髓中開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時間
能讓我逆流而上,讓痛苦順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時,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著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侶在纏綿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視眈眈
小車廂也是大社會
我看到不同時期的我,擠在同一列火車上
集體從星空這個巨大的隧道里穿過
火車在深夜
火車在深夜
穿過城市也穿過墳地
火車穿過城市時放輕了腳步
偶爾還停下來
火車穿過墳地時加快了速度
鳴笛為自己壯膽
其實受驚的是沿途的靈魂
既有生者的靈魂
又有逝者的靈魂
那么多的靈魂追著火車跑
從城市到鄉村
從旱地到水田
火車的速度時快時慢
混跡旅客中的靈魂
越來越多
多虧靈魂沒有重量和體積
多虧旅途和夜晚都有盡頭
多虧火車能上能下
停靠大站也??啃≌?/p>
否則那么多的靈魂和肉體擠在一起
會嚴重超載
超載的夜晚慣性巨大
加速時睡著的事物
又在減速的聲響中驚醒
——天亮了,到站了
生者的靈魂返回夢境
逝者的靈魂轉乘汽車
城中村
十年前,省城的地面還沒完全硬化
進城賣雞蛋的小夫妻,把對方揣在懷里
即使跌倒了,也不會破碎
在他們的爭吵聲中
我和女友探討生活的意義
當我們對天花板脫落的現實
無比絕望時
隔墻傳來床板與支架
交媾的喘息聲
這就是我曾經租住的城中村
污穢與生機同在
身體最柔軟也最蓬勃的青春
當時的街道都是黃土路
下雨之后遍地泥濘,牽著手走過
積水剛好漫過初戀的腳踝
我與上帝下圍棋
上帝執白,我執黑
明明是我贏了
上帝卻令天色暗下來
他的白子在夜空閃閃發光
我的黑子都不見了
塵世
我知道這傍晚的火燒云
是那些小山正脫去袈裟
我喜歡它們還俗的樣子
它們跟我一樣,在黑夜有了七情六欲
我跟它們不同,黎明來時又戴上枷鎖
化蝶
雪花落在梅花上,也落在墳地里
梅花正在怒放,墳頭也在含苞
里面埋著一個清白的女孩
知青回城后,她還繡了一年四季的鞋墊
她的死像雪花一樣輕
落在掌心,感覺不出一絲重量
只感到一點點涼
她的墳墓,如今只有北風清掃
只有落葉祭拜。她的骨頭還守身如玉
雪花不忍心直接砸下來
而是像蝴蝶一樣扇動翅膀
盤旋很久,才輕輕壓在花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