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超 趙萬里


內容提要“作為邏輯性的社會性”或“作為合理性的合法性”構成了知識社會學的內生性原則,而特殊的研究對象使該學科成為了超越一般分支社會學的、具有反身性特點的知識形式,并遵循著一條特殊的演進軌跡。從社會實在論到社會建構論,不同范式下的知識社會學在社會觀、知識論、知識與社會的關系模式、反身性適用度以及學科本身同社會的作用機理等方面,有著不同的理論表述。而在合邏輯性等原則下,知識社會學的范式轉換是學科各理論維度之間舊有的整合被打破、新的一致性重新建立的過程。
關鍵詞 知識社會學 范式 社會實在論 社會建構論 動力機制
〔中圖分類號〕C9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6-0113-09
一、作為特殊學科的知識社會學
在社會學的諸多分支學科中,知識社會學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一方面,知識社會學在整個社會學中享有著獨特的地位,它所探討的問題——知識問題——同時也為理論社會學以及認識論所關注,這使得知識社會學超出了分支學科的范疇,它甚至“吸引了整個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領域的學者”。①不僅如此,由于當代知識社會學的核心文本是對“社會是人的構成之物”(Society is constitutive of human being)這一基礎命題的闡發,因此,該學科在整個社會科學中占據著“元理論”(Meta-theory)的“上位”(Preeminent Place)。②格呂恩瓦爾特(E. Grünwald)認為,作為對“知識”的“社會學”研究,知識社會學“是社會學,同時它是知識的科學(Science of Knowledge)”。③另一方面,知識社會學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在不斷地引發懷疑和爭議,以至于這個學科始終不能如其他分支社會學那樣,藉由若干學者達成某種基本的共識而進入常規化的經驗研究階段,并形成一套成熟的學科知識生產和積累機制。換句話說,知識社會學始終未能擺脫“與其起源時一系列問題之間存在的持續不斷的聯系”。④
造成知識社會學如此特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取決于它獨特的學科定位和抱負,尤其取決于知識社會學的研究對象,即“知識”概念的寬泛性。當下,知識社會學的研究領域已被其他分支學科,如科學、文學藝術、宗教社會學等瓜分。這些學科“已把關注點逐漸轉移到了對專門知識和信念體系的研究”,而不是“熱衷于一般性的分析方式”。⑤因此,知識社會學更多地是在依托其他分支學科來對自身進行說明,體現出元理論的特點。第二,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應當對“知識與社會二者之間是如何聯結的”這一問題進行有效地說明。但如何在“知識”這樣一種邏輯范疇與“社會”這樣一種非邏輯范疇之間建立聯系,在知識社會學發展史的不同階段,學者給出的答案也是不同的。隨著知識問題在理論社會學中具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知識社會學廣泛且深入地參與到了社會學理論以及方法論的討論之中,從而脫離了它原來的分支學科地位。第三,知識社會學在其發展歷程中伴隨著各種邏輯困境,因此它“始終未能為自己的信念提供令人信服的理論基礎”。胡輝華:《論知識社會學的困境》,《哲學研究》2005年第4期。由于要貫徹“反身性”(Reflexivity)的說明原則,知識社會學容易陷入到“相對主義的自我駁斥”的理論困境之中。而這一問題也讓學科只能“在社會情境的相對性和真理的超驗性這種二律背反的矛盾中艱難前行”,從而只能暫時性地放棄常規化的知識積累,而專注于理論問題的解決。[法]卡則納弗:《社會學十大概念》,楊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0頁。
總之,盡管自誕生至今已有一個世紀,對于很多學者來說,知識社會學的整體面貌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在談及知識社會學時,除了習慣性地將這門學科同它公認的創始者,如曼海姆、舍勒聯系起來,學者圍繞知識社會學的論爭要大大多于已取得的共識,以至于“討論什么是知識社會學和它應當是什么的專著和論文的數量,大大超出了詳細探索具體問題的專著和論文的數量”;知識社會學研究仍然停留在一種自發的階段,“而不是一個持續的、有組織有計劃的研究領域”。[美]默頓:《科學社會學》,魯旭東、林聚任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63頁。
二、知識社會學理論體系的諸維度
知識社會學面貌的模糊性,使得以一種方法論的自覺意識切入對該學科理論邏輯和演進規律的梳理成為一種必須。而以知識社會學自身為假設,可以提出一個考察該學科的反身性框架。
本文認為,一門學科之所以能夠從直接性的社會實踐中抽身出來,專門從事理論性的認知活動,其合法性是社會賦予的。與此相應,學科也通過一套合理有效的系統性認知規則和認知程序,來發展社會需求或社會期望的“合邏輯性表達”,進而維護自身的合法性。其結果便導致了“合理性”的認知原則成為學科知識累積的首要原則。按照這樣一種“作為合理性的合法性”(Legitimacy as Rationality)或“作為邏輯性的社會性”(Social as Logical)原則,任何(科學)學科都要在其知識累積過程中,滿足其理論知識在邏輯上的自洽性,同時保證其理論知識同經驗現實的一致性。特定學科的形態特征及演進過程,便可以理解為在上述原則的支配下展開。
因此,作為探討知識與社會關系的學科,知識社會學一方面需要發展出一整套邏輯自洽的知識-社會理論體系,對知識同社會之間的關聯和相互作用進行準確而有力地闡釋;另一方面,需要對這樣一種理論同經驗現實的契合度進行檢驗,這就需要知識社會學的理論能夠覆蓋所有知識類別,對其進行無差別地說明。但是,同其他學科相比,知識社會學最大的差別在于它研究對象的特殊性。知識社會學研究的對象是作為人類精神產品的知識,而知識社會學本身便是一種(特殊的)知識形式。故而,知識社會學所提出的任何理論、觀點以及命題都應當而且必須適用于它自身。從理論層面,知識社會學追尋其合法性的努力不僅體現在知識-社會理論的提出和完善,更是體現在對于這樣一種知識-社會理論能否適用自身的說明。而從理論-經驗一致性層面,它不僅要囊括對各類知識形式的社會學考察,同樣也要對科學知識、社會學知識甚至知識社會學本身進行反思和審視。綜上,一個完備的知識社會學體系應該包括以下維度(表1):
第一,知識-社會理論。這是最為直接和明確的知識社會學理論形式。歷史上,從馬克思、曼海姆等先驅思想家開始,便提出對特定知識的社會學解釋模式。例如,對于馬克思而言,社會指的是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以及由此產生的階級結構,而知識則是指受經濟基礎決定的精神生活的方式——即意識形態。[美]默頓:《科學社會學》,魯旭東、林聚任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4頁。對于舍勒來說,作為社會力量存在的“現實因素”(Real Factor)是可變的,血緣、政治與經濟因素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會對人類的精神文明成果產生影響。[德]舍勒:《知識社會學問題》,艾彥譯,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3頁。曼海姆則認為階級并非決定個體思維的唯一因素,為找到和知識相對應的社會基礎,應當審視包括代際、地位、派別、群體、職業等綜合性的社會因素。[德]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黎鳴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76頁。在涂爾干和莫斯看來,諸如儀式、族群結構等社會事實在人類的分類圖式中會留下印記,因此概念、觀念中所反映的分類圖式實際上是社會分類的對應。[法]涂爾干、[法]莫斯:《原始分類》,汲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8~95頁。而對于索羅金(P. Sorokin)來說,決定一個時代知識的決定性力量則體現為某種“文化心態”。Maquet, J.,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Its Structure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Knowledge:a Critical Analysis of the Systems of Karl Mannheim and Pitirim A. Sorokin, Boston:Beacon Press, 1951, pp.124~125.
上世紀60年代之后,社會建構論學說的提出,使知識-社會理論的形式發生了變化。McCarthy, E., Knowledge as Culture: the New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6, pp.12~20.其中,舒茲發展了韋伯的“意向性”和米德的“符號”概念,將其明確表述為一種知識形式(日常知識),用它來分析生活世界中人們所擁有的經驗“現實”,并指出這種現實是“生活在社會世界內的個體所進行的意義建立與意義詮釋的過程”。[美]舒茲:《社會世界的現象學》,盧嵐蘭譯,臺北:桂冠圖書公司,1990年,第283頁。伯格和盧克曼認為,社會現實建立在人們的日常知識的基礎之上,是人們日常知識外在化和客觀化的結果。Berger P. and Thomas Luckman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66, p.13.以加芬克爾為代表的常人方法論學派也對日常生活中人們如何創造、維持以及再現社會現實的手段進行了考察。Garfinkel, H., Studies in Ethnomethodology, N.J.: Prentice-Hall, 1967, pp.269~277、283.總之,在知識社會學的學科史中,知識-社會理論不論具體形式如何,一直是作為一條較為清晰的線索存在的。
第二,社會學知識論。如果說知識-社會理論是一條“明線”,那么,知識社會學還有一條“暗線”,這條暗線隱沒在社會學知識論或方法論的表述中。盡管一直試圖擺脫認識論問題的糾纏,但歷史上這門具有特殊研究對象的學科卻并沒有做到這一點。曼海姆認為“有可能把知識社會學展現為關于知識和社會環境之間的實際關系的一種經驗理論,而不引起任何認識論問題”。伯格和盧克曼則試圖把知識社會學的創立者們帶來的麻煩的認識論及方法論問題從知識社會學中排除出去。具體參見Mannheim, Karl, Ideology and Utopia: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K. Paul, Trench, Trubner & co., ltd.;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36, p.291; Berger P. & Thomas Luckman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66, p.26.而社會學知識論的表述中所隱含的知識社會學思想能夠集中體現知識社會學同認識論之間糾纏不清的關系,因而構成該學科理論體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社會學知識論中的知識社會學由于是隱含性的,故并沒有形成明確的理論體系,從形式上看,也散落于歷史上學者們對科學以及社會學的性質及其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等討論中。例如,實證主義者涂爾干在其提出的一套關于如何進行社會學研究的方法論敘說中,實際上隱含了對“社會學在現代社會之中位置和角色”等問題的回答。[法]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52~154頁。與此類似的還有韋伯在解釋社會學中提出的“價值無涉”等概念。而源自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社會學則認為社會學不應當保持價值中立,而是應當批判性地涉入社會現實之中,并促成社會現實的改變。當代理論視野中,諸如布迪厄、吉登斯以及塞德曼(S. Seidman)、布洛維等學者在其理論以及方法論著作中,都包含了對包括社會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的性質、功能、角色以及定位等問題的思考。
第三,對不同知識類型的考察。在不同形式的知識-社會理論以及不同取向的社會學知識論的表述中,知識社會學也將論證其合法性的努力投向了經驗領域,并開始對各種知識類型——從普通人的日常觀念、文化模式和規范模式,到文學、藝術,再到科學知識,從意識形態到分類圖式等——的研究。由于知識類型的廣泛性,使得知識社會學的經驗研究往往分散到諸如科學社會學、藝術社會學、宗教社會學以及其他分支社會學之中——對于日常知識的社會學研究更是見諸文化社會學,以及所有以建構論為理論指向的一般社會學研究中。超(Leo P. Chall)認為,“知識社會學已經喪失了其初創時的語言,并成為整個行為科學的隱性部分(latent part)”。Wolff, Kurt H.,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 Trend Report and Bibliography, The Hague: Mouton, 1967, p.10.但需要注意的是,知識社會學經驗研究的內容取決于相應的理論訴求,在不同的理論關照下,知識社會學研究的知識類型會有所差異。例如,知識社會學研究對馬克思和曼海姆來說是意識形態分析;對涂爾干、莫斯而言是對初民社會分類圖式的考察;在茲納涅茨基、科塞筆下是知識人研究;對于索羅金,則指不同文化心態同具體知識形態之間的聯結。隨著知識社會學理論的演進,其研究的知識類型也發生了變化。對于建構論立場的知識社會學來說,舒茲等人是從日常知識入手開始其理論探討的,而伯格和盧克曼的宗教研究,則進一步闡釋現實的建構性質。而當代知識社會學最有影響力的成果之一,是提出了以強綱領為代表的科學知識社會學(SSK),這極大拓展了知識社會學的研究領域,并且也對社會知識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除了科學知識之外,當代知識社會學也將其研究領域拓展至反思社會學的研究(對社會學知識自身展開的研究)。
三、知識社會學中的范式
對于知識社會學的歷史分期,不同學者有著不同看法。例如勞(J. Law)認為,知識社會學的演進歷程經歷了三個階段。其中,第一個階段以馬克思和涂爾干為其標志,他們分別定義了兩種分析社會結構與信念之間關系的傳統。這樣兩種傳統則在曼海姆和默頓那里發展成為明確的知識社會學學說。第二個階段始于20世紀60年代,標志是伯格和盧克曼根據現象學的進路對知識與社會結構之間關系進行的辯證考察,以及列維-斯特勞斯對于人類思維的結構主義分析。第三個階段則發源于科學研究領域,其標志是庫恩學說被用來對科學知識本身進行審視。John Law, Power, Action, and Belief: a New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 Boston :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6, pp.1~2.麥卡錫(E. McCarthy)則將知識社會學劃分為以“社會決定知識”(Knowledge is socially determined)和以“知識構成社會”(Knowledge Constitutes a Social Order)為主題的兩個時期。其中,前一時期的代表人物是馬克思、涂爾干,而后一個時期的代表人物是則是米德、伯格和盧克曼以及吉爾茨。E. McCarthy, Knowledge as Culture: the New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6,pp.12~20.該觀點在黃瑞祺那里也有相似的表述。黃瑞祺認為,知識社會學具有兩大基本面向,其中的一個面向強調“社會存在對于觀念的塑造作用”;而另外一個面向則強調“社會觀念對于現實的創造作用”。參見黃瑞祺:《社會理論與社會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0頁。
盡管不同學者的劃分有所不同,但大部分學者都承認:知識社會學在不到一百年的歷史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僅包括理論層面的轉換,同時也包含了學科形態的變遷。本文借鑒庫恩的“范式”(Paradigm)概念,[德]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7頁。并認為,知識社會學在歷史上出現過的“成熟”的知識體系可以稱之為該學科的范式。這樣一套知識體系具備一套頗為完備的說理機制,能夠以有力的“合理性”宣稱,從學科的社會建制內以及從整個社會中汲取合法性資源。根據前文中的學科分析框架,知識社會學歷史上的每一種學科范式都要滿足學科的邏輯性(合理性)認知原則,即一方面有著自洽的理論邏輯,并能夠經過經驗的檢驗——具體來說,每一種范式其知識體系的各維度之間應當互不沖突。而根據前述該學科的主要維度,一個邏輯自洽而又符合經驗的知識社會學范式需要滿足以下要求:
首先,該范式的知識體系諸維度內部的各命題間應當具有一致性;
其次,該范式中相關的知識-社會理論應當同經驗現實中的知識-社會關系相一致;
再次,該范式中相關的知識-社會理論應當同相應的圍繞社會學知識論的論述相一致;
最后,該范式中相關的社會學知識論的論述應當同現實中知識社會學同社會的關系相一致。
在知識社會學的歷史上,盡管產生了形形色色的理論形式,但根據上述指標體系,這些知識-社會學說、社會學知識論以及知識社會學的經驗研究成果大致都可以被納入兩種成熟的學科范式中。這兩種范式之所以稱得上“范式”,是由于他們能夠提供關于知識與社會、知識社會學自身與社會相互關系的完備的、彼此之間整合度高的回答。本文將這兩種范式分別稱之為“基于社會實在論(Social Realism)的知識社會學范式”以及“基于社會建構論(Social Constructivism)的知識社會學范式”。而這兩種范式之間由于所持有的社會觀,即對“社會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基本判斷不同,導致其理論說明模式以及看待自身與社會之間關系的方式均存在較大的差異。因此很大程度上,這兩種范式彼此之間具備庫恩意義上的不可通約性特征。
1.基于社會實在論的知識社會學范式
基于社會實在論的知識社會學范式的理論預設是社會實在論,它假定社會是一種客觀存在,它外在于人的意志、不依賴于人的意志為轉移,并且往往能夠對人的意志起決定作用。持有這種社會觀的學者往往將社會以及由社會衍生出的概念,諸如群體、階級、族群,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相關性范疇,諸如地位、角色、功能、制度、系統等都看成是具有實在屬性的。而社會學的研究方式便是在這樣一種理論預設下,討論這些實在性因素對于個體行為的塑造作用。持有社會實在論立場的最典型的社會學家便是涂爾干。涂爾干提出了包括將社會事實作為物來看待等實證主義社會學的基本原則,而決定知識的社會因素包括群體結構、關系以及社會組織等。[法]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23~24頁;[法]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20頁。而作為知識社會學風暴中心的馬克思,則將社會看成是圍繞物質資料的生產活動而建立起來的階級關系以及階級結構。舍勒將決定知識的現實因素(Real Factor)歸結為諸如“種族與親緣關系、權力結構、生產要素、人口的質與量的方面、地理因素和地緣政治因素等”。而曼海姆則在對知識進行社會分析時,將馬克思的生產關系拓展為包括“世代、地位群體、派別、職業群體”在內的多樣性的社會范疇。③[美]默頓:《科學社會學》,魯旭東、林聚任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0、14~15頁。索羅金盡管秉持唯心主義觀念,將人類的精神文明成果歸因于某種文化心態,但在索羅金著作中的文化心態卻是不依賴于個人意識的客觀范疇。
總之,盡管這些理論提出了看待社會的不同方式,但他們的理論都共享了這樣一個假設,即這些用來對知識進行分析的社會范疇都屬于不同類型的社會實在形式。而默頓作為實在論社會學的集大成者,將上述論述整合成為一個結構功能主義的分析綱領,并用它來對知識現象進行研究。正如前文中提到的,默頓從“存在基礎的類型”“精神產品的類型”“精神生產與存在基礎相關聯的類型”“精神生產與存在基礎相關聯的原因,即精神產品的外顯功能與潛隱功能”以及“何時所認為的存在基礎與知識之間的關系會得到承認”等五個方面,將知識社會學既有的研究模式進行了劃分。③他將社會看成是一種實在相對應的知識與社會的二元觀。這種觀點認為,二者是相互外在于對方的。不論是涂爾干、馬克思、舍勒、曼海姆還是默頓,他們都將知識看成是外在于社會實在,并被社會實在影響、塑造和決定的范疇。
而與這樣一種社會實在論以及知識-社會二元觀相對應的,是與之相對應的社會學的知識觀?;谏鐣嵲谡摰闹R社會學范式所秉持的,是一種“符合論”的知識觀(真理觀)。這種知識觀和真理觀認為,由于社會是一種客觀現實,是可以通過觀察等手段來使之呈現出來的。因此我們可以通過各種研究手段,來達到對于研究對象的正確認知。例如涂爾干在《自殺論》等經驗研究作品中,通過對自殺率在不同宗教、性別、族群中的分布情況的統計,將自殺這一最具主觀能動性色彩的人類行為貼上了“社會事實決定”的標簽。馬克思盡管批判實證主義僅僅立足于工具主義的態度對社會現實進行描述,而沒有對社會現實進行批判。但在這樣一種“符合論”的真理觀方面,馬克思以及后來的批判社會學同實證主義是相同的。實證主義的集大成者默頓也將這樣一種知識論預設作為對任何知識展開分析的基礎。
以上探討了社會實在論范式的知識社會學在探討知識-社會理論以及社會學知識論方面的理論預設。而這樣一種理論預設也影響了實在論的知識社會學看待自身的方式。曼海姆在提出知識社會學這一名詞時,所面臨最大的質疑便是所謂“相對主義的自我駁斥”問題,即“如果所有的知識都是社會階級或群體的思維的反映,那么根據這一命題,知識社會學本身也是受社會力量塑造的,因此像知識社會學這樣一門學科的客觀性就無從談起”。對于這樣一種質疑,曼海姆并沒有很好地解決。涂爾干雖然發展出異于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進路,通過“從知識的集體性中發現知識的有效性基礎”而“把知識的社會學規定性變成新理性主義的基礎”;[法]卡則納弗:《社會學十大概念》,楊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0~41頁。但是,對于有效性知識同社會之間是如何聯結的,涂爾干并沒有能力進行進一步的說明。而默頓在考察已有實在論知識社會學的基礎上,開始將包括社會學在內的科學知識同其他知識類型進行區分。默頓認為,科學知識具有純粹理性的特征,它是純粹客觀的;社會學不可能對科學的認知過程進行分析。基于這一點考慮,默頓果斷地放棄了對科學知識進行社會學研究的主張,從而發展出實證主義的科學社會學研究綱領。在默頓看來,知識社會學只研究科學知識以外的知識形式;而對于科學的社會學研究不屬于知識社會學的范疇。
總之在默頓那里,知識社會學的適用范圍被劃出了一條界限。通過這樣的劃分,知識社會學學科中隱含著的認識論議題便被懸置起來。對于默頓來說,這一劃分背后的動力實際還是尋求知識社會學各維度之間的統一性和一致性。在沒有更好的理論假設的情形下,由默頓所界定的知識社會學研究綱領既能在理論邏輯上自圓其說,又能夠在理論與經驗的關系上自我例證——作為一門科學的知識社會學知識同其他學科門類一樣,是獨立于社會的。因此可以按照實證主義的學科分析綱領對其進行考察,而這類考察又可以印證默頓科學社會學分析綱領的正確性。
總結20世紀50年代之前的知識社會學研究,可以發現這一時期的知識社會學大都可以歸結到社會實在論這樣一個大的理論框架內。以上所提到的各類知識社會學學說盡管彼此之間常常會有爭論,對于特定問題的研究觀點以及研究方法也常常迥異,但是,他們的學說具有一個共同的理論預設和理論基礎,而且在知識社會學理論合理性以及理論-經驗一致性的完善和提高方面,都呈現出一種相似的演進趨勢?,F將這種關于該范式的幾個核心特征作為一種“理想類型”總結如下:
首先,在社會觀方面,秉持實在論的觀點,認為社會是一種客觀現實;在知識與社會的關系上,秉持二元論觀點,認為知識與社會屬于不同性質的兩種范疇。
其次,在社會學知識論中,預設了一種自然主義的符合真理觀,認為科學知識是對世界的正確反映;而社會學作為一門科學,能夠達到對于社會現實的直接認知。
再次,在知識社會學的適用范圍方面,將科學知識同其他知識類型進行二元對待,認為知識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非科學知識;而科學知識獨立于社會范疇,不受社會因素的影響。
最后,在知識社會學同社會的關系方面,認為知識社會學作為一門分支科學,在認知層面具有客觀性,在社會層面則具有自主性;它不受社會影響,其知識成果也獨立于社會現實。
2.基于社會建構論的知識社會學范式
在20世紀50年代之前,社會實在論范式在知識社會學領域可以說占據著主導地位。但與此同時,建構論視角下的知識社會學思想也在發展和演進。為了方便對比,本文依照社會實在論范式的論述順序,將社會建構論范式的核心特征逐項列出,如表2所示:
首先,在社會觀方面,秉持建構論的觀點,認為社會是個體主觀意義的外在化;在知識與社會的關系上,秉持一元論或二重性視角,認為知識與社會代表了意義的不同層面,二者呈現交互建構或共構的關系。
其次,在社會學知識論中,預設的是一種建構論的真理觀,認為科學知識不直接反映現實,而是經由一個思維框架或結構來把握現實;作為一門將主觀意義作為研究對象的特殊科學,社會學知識建立在理解、詮釋等人文主義方法論基礎上。
再次,在知識社會學的適用范圍方面,認為知識社會學應當無差別地看待科學知識與非科學知識,科學知識不能免于社會學的審查;而一切知識的合法性都建立在某種理性共識的基礎上。
最后,在知識社會學同社會的關系方面,認為知識社會學本身同整個社會文化環境之間也具有雙向建構的關系:它在參與形塑社會文化的同時,也反身性地塑造了自身,因此,知識社會學的學科自主性是相對的。
較之于社會實在論,社會建構論范式在知識-社會理論以及社會學知識論等不同維度存在多個相對獨立的起源,并且還借鑒了現象學以及歷史主義科學哲學的思想和學說。其中,該范式的知識-社會學說最早源于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米德提出“人的自我意識是在與他人的互動過程中形成的”觀點,并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屬于一種符號性互動,而意義便是在這樣一種互動的過程中被創生出來。與社會實在論不同,米德學說中的社會范疇并不是一個給定的實在,而只是一種模式化的行動和互動的后果,是一種“剩余范疇”。Mead, G., Mind, Self and Societ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4, p.227.這樣一種觀點后來被布魯默拿來,形成了系統的符號互動論的論說。Blumer, H.,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Perspective and Method, New Jersey: Prentice-Hall, 1969, p.1.在歐洲,德國歷史主義的學術土壤中催生出了韋伯的理解社會學學說。與涂爾干的社會實在論不同,韋伯認為,社會學研究的不是社會事實,而是社會行動;而行動便“意指行動個體對其行為賦予主觀的意義”。[德]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顧忠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但是關于韋伯的行動理論同知識社會學間的具體關系,韋伯并沒有明確地說明。直到現象學被引入社會理論時,舒茲才明確地將社會行動學說發展成為一套知識社會學理論。借鑒胡塞爾的“自然態度”,舒茲提出“常識世界”的概念,來指代日常生活中的人們對于周遭經驗現實的理解。舒茲認為,社會世界是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人們在經驗世界的過程中將這個世界類型化,這成為日常生活中常識思維的基礎。而社會學的主要任務是“描述生活在社會世界內的個體所進行的意義建立與意義詮釋的過程”。[美]舒茲:《社會世界的現象學》,盧嵐蘭譯,臺北:桂冠圖書公司,1990年,第283頁。伯格和盧克曼則根據舒茲的現象學社會學理論,對其中的知識社會學涵義進行具體的總結和表述。Berger P. and Thomas Luckman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66, p.28.加芬克爾則綜合現象學社會學以及符號互動論的有關學說,提出常人方法論的經驗研究綱領,來考察日常生活中人們創造、維持以及重塑社會現實的方法。Garfinkel, H., Studies in Ethnomethodology, N. J.: Prentice-Hall, 1967, p.76.
社會建構論范式中的社會學知識論維度則主要受歷史主義科學哲學,尤其是庫恩成果的啟發。以庫恩為代表的后實證主義對于實證主義的社會學方法論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在后實證主義看來,人類的任何認知都不是對世界的直接反映,而是通過人頭腦中的思維結構或思維框架進行組織的結果。從這樣一種觀點推知,科學中的每一項認知同其他知識形態一樣,不是一種“描述”,而是一種“闡釋”。蘇國勛先生認為,科學哲學中的這一革命對社會理論產生了重大影響,“以庫恩為代表的科學哲學中的歷史——社會學派闡發了科學理論中的詮釋學性質,這極大地鼓舞了社會科學家沖破實證主義的科學統一觀、科學方法的整體性的樊籬;不再相信自然科學會提供出某種真理性知識或普遍性法則,以及能夠從中產生有效的解釋和預測”。蘇國勛:《社會學與社會建構論》,《國外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在這樣一種科學觀下,社會科學知識也不再是對社會事實的簡單“反映”,而是在其間滲透了人的價值和觀念,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這些價值和觀念都是被社會塑造的。在這樣一種觀念革命的作用下,一切知識,包括社會學知識以及自然科學知識,其生成和發展都脫離不了“社會”這樣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過程。
通過以上梳理可知,兩種范式都屬于自洽性和體系性的知識框架。需要注意的是,這樣兩種知識社會學范式更多的是本文分析知識社會學時的一個參照框架。實際上,有些學說偏重于探討知識-社會理論而忽略社會學知識論的討論,例如伯格和盧克曼的建構論學說;有些則偏重社會學知識理論,而較少對知識與社會的一般性作用關系進行提煉——例如各類反思社會學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一些理論在立場上不能完全用單一范式來概括,而是介于兩種范式之間。例如,韋伯不主張社會實在論的知識-社會觀,但他秉持像實證主義一樣的價值無涉立場;馬克思主義以及批判社會學盡管認為社會科學的成果應當批判性地涉入社會現實,這一觀點同社會建構論范式的社會學知識觀相契合,但馬克思主義又認同實在論范式的反映論知識觀;默頓的功能主義社會觀和實證主義的科學觀盡管是社會實在論范式的典型觀點,但他的學說也吸收了諸如“情境定義”以及“自我例證”等具有建構論色彩的概念和理論。本文認為,上述參照框架和理想類型的意義在于,它是在已有學說基礎上的一種邏輯再概括,代表了知識社會學各個維度之間(最大程度)的整合狀態,這種整合狀態恰恰是包括知識社會學在內的所有學科知識所追求的,它符合學科理論發展的趨勢,也是知識社會學為獲得其學科合法性而必然“趨近”的理論形式。
四、知識社會學演進的動力機制
根據庫恩所論,科學中的范式轉換指的是當原有范式不能處理其理論體系中的反?,F象時出現的思維框架的改變。[美]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1頁。盡管知識社會學歷史上曾出現過兩種成熟的學科范式,使學科的各維度達到最大程度的整合。但是,從來都不存在完美的理論體系,知識社會學學科范式的“成熟”也只是相對的,這樣一種理論上的不完美使得特定學科范式總會遇到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或理論的困境。按照庫恩的范式轉換理論,知識社會學在其發展歷程中,也歷經了一次“革命”,即從社會實在論到社會建構論的范式轉換。大致上來說,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知識社會學是以社會實在論為基礎的;而自20世紀60年代至今,知識社會學則逐漸進入以社會建構論為主導理論的階段。
那么,如何對知識社會學中這樣一種范式的轉換進行解釋?根據前文,成熟范式的標志是理論體系的自洽性以及理論體系同經驗現實的契合性,這意味著該范式中的理論命題之間具有一致性,同時該范式中的知識-社會理論能夠適用于圍繞自身的知識論探討。從這個意義上講,在知識社會學的理論中之所以會產生范式的轉換,實質上是這樣一種理論體系的一致性不能夠建立,或由于新的經驗事實或理論解釋模式的出現,使原有理論的合理性遭到破壞,不再能夠順利地維持其原有的合法性宣稱。而知識社會學中范式的轉換就可以理解為舊的一致性被打破以及新的一致性建立的過程。
具體來看,盡管社會實在論范式的幾個核心命題能夠達到其理論體系的自洽以及理論-經驗的一致。但是,它為追求這樣一種一致性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體現在其自身的解釋力明顯下降方面。實際上,曼海姆對于知識社會學的最初設想是極具“野心”的,他想把知識社會學建設成為整個時代社會文化精神的基礎,并通過對系統性知識形態的社會學分析,來為整個社會的文化和知識尋找一種新的“社會客觀性”。[德]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黎鳴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11頁。但是,這樣一個宏大理想卻遭到了相對主義的指責,因為它沒有能夠很好地解決將知識社會學的分析原則用于自身而產生的問題。在他之后,默頓將曼海姆原來的知識社會學構想進行了梳理和改造。通過把科學知識從知識社會學的研究范圍中排除出去,默頓消解了知識社會學的反身性困境——包括知識社會學自身在內的科學知識,以及純粹性的邏輯知識其內容本身同社會因素無關,對于這樣一些知識,社會學只能考察制度層面的問題。但默頓這樣做的同時,也消解了曼海姆知識社會學學說中原有的問題意識,并且不再認同社會認識論的有效性。如此一來,知識社會學的研究范圍便受到了局限。
實在論范式為了追求學科知識體系的邏輯一致性而犧牲了研究對象的統一性,這使得理論框架既無法很好地對知識與社會的作用關系進行更加深入地說明,也無法將知識社會學的說明模式用于自身。因此,它只能假定知識社會學的成果是免于社會學分析的;在形態上,知識社會學的成果獨立于社會,體現出一種學科的自主性。而割裂知識社會學同社會之間的聯結,這樣一種做法本身便是反社會學的。由于社會實在論范式本身存在的問題,20世紀50年代以后,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明顯減少,并且產生了尋找替代性范式的必要;與此同時,前述實用主義、現象學社會學以及歷史主義科學哲學等相關領域的學術成果,則為知識社會學范式的轉變提供了可能性。就像庫恩的科學革命學說所指出的那樣,知識社會學中新的理論形態的出現并不是從舊的實在論范式內部內生出來的,而在于研究假設的根本性改變。社會建構論的理論出發點,便是對原有范式所沒能很好回答的問題進行顛覆性的思考:一方面,在知識與社會的聯結問題上,社會建構論范式不再認為知識和社會是兩種性質不同的范疇,而是在性質上相同的。知識并非外在于社會,而是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之中內生出來的。另一方面,在社會學知識論的維度,建構論將社會學的分析維度伸展到包括社會學知識在內的科學知識,同時也開始強調知識社會學同整個社會文化間的交互建構關系;與此同時,社會建構論范式開始弱化原有實在論范式中對于科學(以及社會學知識)的客觀性的強調。這樣,舊范式下知識社會學所面臨的問題得到了初步的解決??傊?,社會實在論范式為了追求學科知識體系的邏輯一致性而犧牲了研究對象的統一性;而社會建構論范式則在一個新的視角下重新實現了研究對象的統一性,并且發展出了新的邏輯一致性。
實際上,社會建構論范式也并非不存在任何理論上的瑕疵,由于建構論將科學以及社會學知識進行無差別的社會學審視,因此它受到的最大責難便是自曼海姆以來便一直存在的相對主義問題。關于這一點,當代建構論一方面弱化知識社會學本身作為一門“科學”的地位,另一方面,通過發展出“社會認識論”“商談倫理學”等學說,在社會性基礎上確立知識社會學的新的“客觀性”。而對于“知識的客觀性與知識的社會性二者的關系”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將決定社會建構論范式未來的理論前景。
作者單位: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