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
走投無路上梁山
林沖原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為禁軍傳授槍棒技術,相當于現在國防大學教官。他在體制內任職,又有美滿家庭,通常不會脫離主流社會,與朝廷作對。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次上廟燒香讓他攤上大事,從此便陷入困境乃至絕境。
那天,林沖帶著妻子去東岳廟進香還愿。幸運的是,在此結識了俠肝義膽的魯智深。不幸的是,太尉高俅義子高衙內看上他美貌的妻子,企圖調戲她。林沖、魯智深及時趕到,阻止了高衙內的非禮。但高衙內并不死心,一心要霸占林娘子。
此后,高衙內伙同他人(包括林沖好友陸謙)布局,以便對林娘子下手。陰謀未得逞,高衙內又煽動高俅介入,事先設置圈套,致使林沖持刀闖入白虎堂。高俅誣陷林沖要行刺自己,下令將他拘捕,移交開封府處置。開封府判定林沖有罪,將他發配到滄州充軍。高氏父子買通兩個押解的公差,指使他倆在途中殺死林沖。幸好暗中追隨的魯智深挺身而出,使林沖免遭毒手。到了滄州,林沖被安排看管大軍草料場。高氏父子又派心腹潛入營地,放火燒草料場。這樣,林沖即便不被大火燒死,也會因草料場失火而被治罪處死。碰巧,林沖在山神廟聽到那些人談話,得知自己被坑害的真相,實在忍無可忍,就把那三人殺死。事情至此,他再也無路可走,只好上梁山,落草為寇。
對于林沖被逼上梁山,后人多有評論。當下,有些學者認為林沖性格過于懦弱,不夠機敏,否則可以免遭他人陷害。其實,林沖并不懦弱,也不愚鈍,他只是心里沒設防,不曾預知別人要加害于他。但即使林沖能夠設防,及時識破陰謀詭計,并且好生應對,也難保不落入圈套。有道是“不怕賊偷,就怕被賊惦記”。高衙內是一個好色的無賴,一旦惦記上林沖的娘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即便林沖料事如神,甚至未卜先知,也只能“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只要高氏父子布下了陷阱,林沖就不得不掉進去。也有人認為,假如林沖像魯智深那樣,開始就出手教訓高衙內,就可以打消高衙內的邪念,不至于被他步步緊逼。這個說法未必靠譜,假如林沖當初動手打了高衙內,只怕他死得更快更慘,絕不會像魯智深打了鎮關西可以一走了之。
其實,僅從個人性格來解讀林沖的悲劇,未免失之粗淺,如同看冰山只看到它浮出水面的那部分。準確地說,林沖的悲劇是那個時代賦予他的悲劇,而不是他個人性格的悲劇。
?筵 誰逼林沖上梁山
從表面上看,林沖被逼上梁山,是高氏父子一手造成的。但是,透過現象看本質,把林沖逼上梁山主要有三大因素:人性的陰暗、權力的腐敗、司法的不公。
先看人性的陰暗。毫無疑問,高衙內是造成林沖悲劇的罪魁禍首。這個花花公子看見林沖娘子漂亮,就想占有她。當然,好色是男人的天性,并不是什么大惡;孔子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問題在于,男女之事應“發乎情,而止于禮”。高衙內看中林沖娘子,欣賞她可以,甚至意淫也無礙,但是你不能騷擾她,更不能霸占她,因為她是林沖的妻子,于禮于法都不可??墒?,高衙內既不懂愛情,也不懂禮法。他不改“倚勢豪強,專愛淫垢人家妻女”的惡習,對林妻窮追不舍,想方設法陷害林沖,并要結果他的性命,最后逼得林妻上吊自盡。高衙內所作所為,充分展現出人性的陰暗面。
除了首惡高衙內,還有一些人與他沆瀣一氣,助紂為虐。尤其是陸謙,他自幼與林沖相交,兩人原是好朋友。但在關鍵時刻,他卻屈從權勢,背叛朋友,站到邪惡一面。先是參與設局,試圖讓高衙內強暴林妻,后來又參與陷害林沖,最后還奉命去謀殺林沖。他的背信棄義,也是人性自私和灰暗一面使然。
次看權力的腐敗。高衙內之所以膽大妄為,關鍵是倚仗義父高俅。高俅乃當時皇上宋徽宗的紅人,掌管八十萬禁軍的太尉,一個權勢熏天的大人物。在任何時代,權力都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以用來興利除弊、造福于民,也可以用來謀取私利、禍國殃民。當權力缺乏制衡或約束的時候,權力往往朝自私自利的方向運行,終究導致權力的濫用與腐敗。
高俅作為殿帥府太尉,是林沖頂頭上司,握有生殺予奪大權。在體制內,兩者處于不對等的位置,差距猶如巨人和侏儒。所以,當高俅出面陷害林沖的時候,林沖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林沖帶刀進入白虎堂,分明是受蒙騙誤入,卻有口難辯,有冤難伸。面對高俅陷害,林沖只能步步退讓和委曲求全。這其實是他的理性考量,因為他知道人家位高權重,畢竟胳膊扭不過大腿,雞蛋碰不過石頭。
再看司法的不公。中國古代盡管也有法制,卻從未形成法治。宋代與其他朝代一樣,沒有獨立的司法機構,官府既是行政機關,也是司法機關,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雞毛蒜皮,胡子眉毛一把抓。(編者按:事實上,宋代在制度設計上存在歷朝鮮見的司法獨立,從中央到地方,官府均與法院分立。當然,在實際運行中,澆薄末世的司法每每被權力左右,作者所論主旨并不錯)官府在司法過程中往往被權力與金錢所左右,很難保證司法公正。所以,民間俗話說,“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比金錢更厲害的是權力,它完全可以操縱司法。
開封府孔目孫定,為人耿直,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他協辦林沖案件,知道林沖受了冤屈,有意周全他。但是,他的頂頭上司開封府滕府尹不敢忤逆權貴高俅,只能依照高俅的意思給林沖定罪。
滕府尹并非昏官,他知道林沖是冤枉的,然懾于高太尉的權勢,只好如此。他沒有判處林沖死刑,而是將林發配到滄州充軍,就算是手下留情了。
類似悲劇可避免
或許有人認為,如果開封府府尹是包拯式清官,林沖的悲劇就可以避免。因為包拯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絕不屈從權貴的淫威,會為林沖討還公道。問題是,在人治社會,包拯式清官實在罕見,可遇不可求。更多的官員是從自身利益著想,傾向于趨利避害、趨炎附勢、官官相護,甚至貪贓枉法。
所以,不能指望靠清官主持公道,畢竟清官的出現并非必然。想要避免林沖式的悲劇發生,關鍵在于實現法治,或者說堅持依法治國。只有在法治狀態下,才能維持公平正義,保障每個人的權益。在法治社會,法律是彰顯社會正義的良法,是保持所有人正當權益的公器。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沒有超越法律的特權。司法部門獨立辦案,公開公正審判,哪怕是國王或總統,也不能干預司法。
假如林沖生活在法治社會,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高衙內看上林沖妻子,你可以去追求她,如果她接受你,便與林沖離婚,與你結合;如果她不同意,你不能猥褻或侵害她,否則她可以上法庭告你性騷擾。應該說,在法治社會里,就是高俅之類高官也不敢專橫跋扈,像高衙內這樣的角色更不能為所欲為。退一步說,即使高氏父子仗勢欺人,刻意陷害林沖,林沖也能通過法律討還公道。畢竟法律是社會的公器,法院不是高俅的庭院,高俅無權干預法官公正審判。法官會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決,宣告林沖無罪。
遺憾的是,林沖的悲劇就那樣發生了。這既是他個人的悲哀,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