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椒
2014年3月15日,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年僅36歲的青年學者張暉因患腦出血和急性白血病突然病故,這讓所有認識或不認識他的關心青年知識分子生存處境的人都痛感惋惜。這一事件在中國知識界和媒體持續發酵,《南方周末》《東方早報》《中華讀書報》和《南方都市報》等報刊都出版紀念專輯,哀悼和追思這位逝世前已經出版學術專著四部,古籍整理著作一部,編纂著作三部的杰出青年學者。
張暉身后留下弱妻稚子老父,更是讓很多在生存困境中苦苦掙扎的同道中人感同身受。當然,我們不能將張暉的病逝簡化為職稱、住房、收入等物質性指標,若如此,無疑矮化和窄化了擁有廣闊精神世界的張暉的學術生涯。但是,張暉在博士畢業后的這幾年又確實處于一種極度緊張的境地,這種焦慮敲骨吸髓般壓榨了一個青年學者的心力、體力與腦力。張暉的碩士導師張宏生教授在紀念文章中特別指出:“工作以后,對生活的壓力,做事的艱難,他(指張暉)越來越有痛切的感受。近些年來,每一次見面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無奈,感受到他的那種深深的無助感,那是一種有所感覺,卻又無法明言的東西?!?/p>
這或許是每一個從校園走向社會的青年人都要面臨的共同處境,但是,高校青年教師這個群體,因其在學術鏈條中的低端位置而伴隨的低收入和高強度的工作量,以及他們(尤其是人文學科)因知識追求而形成的高度敏感個性,除非內心特別強大或者極度超脫(比如皈依佛門等),這群人容易感受到在生存境地與社會(包括家庭等)期待之間觸目的落差,以及由此帶來的無助感甚至屈辱感。
正如廉思的新作《工蜂:大學青年教師生存實錄》所呈現的那樣,關于“如何認知自身社會地位”的問卷調查。5138位受訪高校青年教師中,84.5%認為自己處于社會中層及中層以下,其中,36%認為自己屬于“中下層”,13.7%認為自己處于“底層”,僅有14.1%認為自己處于“中上層”,0.8%認為自己處于“上層”,另有0.6%的受訪者未回答此問題。雖說自我認知與社會認知之間會存在一些差異,但這些數字仍舊讓我們震驚,一個被譽為“象牙塔”里精神貴族的群體,本應該是引領社會文化風潮的群體,結果卻普遍地將自己歸位在社會中下層,歸位為轉型中國的“學術民工”,以如此的自我認知和精神狀態,如何可能在“金權主義”盛行的今日中國,開創出一片自主的天空?一個充滿挫敗感和下行感(所謂中產的下流化)的知識群體,非但不會有梁漱溟所言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士大夫精神,也不會有丁文江上世紀20年代在燕京大學演講《少數人的責任》時倡導的精英意識,無法自我提振的精神世界,自然就會在威權主義與消費主義兩股潮流的擠壓之下日漸崩解,自利性的犬儒主義成為一種普遍性的心態。精神劫難
正如社會學者應星在《且看今日學界“新父”之朽敗》中指出的那樣:“自1990年代中期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央財力的大大增強,國家調整了對學界的治理技術,一方面加大了對學界的資源投入,另一方面通過‘數目字的管理增強了大學的行政化,以包括各類各級課題、基地、學位點、獎項等在內的各種專項資金來有意識地引導學界。如今,大學已經成了一個新的淘金之地。如果說新父們當年還能夠咬緊牙關克服清貧的話,那么,面對大量可以用學術成果去爭取的資源,他們再也按捺不住了。十分積極地投入了這場持久的資源爭奪戰。在這個過程中,誕生了一批名利雙收的學術新貴,他們不僅頭上頂滿了各種頭銜和榮譽,而且住上了豪宅,開上了名車。然而,在這些耀眼的光輝背后,卻是空前的墮落:雖然他們著作等身,但在課題學術的引導下卻是言不及義,空洞無物,且剽竊成風,學風敗壞;雖然他們榮譽環繞,卻是以徹底破壞避嫌原則或啟動利益交換及平衡的‘潛規則為代價的;雖然他們爭來了博士點、重點基地、重點學科,卻是以赤裸裸的行賄為鋪路石的。學界腐敗之深已不亞于商界和政界,而尤有過之的是,學界的腐敗卻很少得到體制的追究?!北粦撬u的這種現象,確實是支配當代相當一部分學院和科研機構的基本邏輯。青年教師正是處于這種現實之中。
在這種數目字管理的驅逐之下,高校已經公司化,以競爭體制內資源為主要目標,高校青年教師成為學術生產的主力軍。
“50后”學者許紀霖在《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一文中曾尖銳地指出:“我們這代知識分子很少有感恩之心,覺得自己是時代驕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有不自覺的自戀意識,得意于自己是超級成功者。其實我們這一代人不過是幸運兒,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文革浩劫造成了十年的人才斷層,我們不過趕上了好時代而已。這十年留給我們一大段空白,差不多在世紀之交,當十七年(1949-1966年)一代人逐漸退休時,我們這一代就開始在各個領域全面接班,成為最資深的領軍人物。這不是我們這代人爐火純青,有了這個實力,而只是時代的陰差陽錯。但這代人自我感覺太好,缺乏反思精神。被揭露出有抄襲、腐敗的丑行,第一個反應不是自我反思,而是自我辯護,一口咬定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代人缺乏道德感。在觀念的啟蒙上是有功的。但是沒有留下道德遺產,很少像民國那代知識分子那樣有德高望重之譽?!鼻嗄杲處熅蜕钤谟蓜傂缘恼n題管理體制和柔性的父權式(家長式)人際結構構成的學院文化之中,他們要實現學術和精神上的雙重突圍何其困難!教師分化
高校青年教師于是迅速地分化、分層甚至分道揚鑣,一些人迅速地熟悉并適應體制的弊端,如魚得水地在學院體制里“上行”,獲取各種類型的課題、人才計劃等,其中有一些青年學者仍舊對學術抱有敬意,他們倡導一種布迪厄所言的“用國家的金錢,做獨立的研究”,但是,這種研究取向往往不太容易得到鼓勵。另外一群人則徹底與學生階段的學術理想切割,迅速向所謂變味的“應用性研究”靠攏,成為一群道貌岸然而斯文掃地的生產偽學術的知識分子。
另外一部分學人則對高度行政化,抱持一種本能性的心理抵觸,也深刻地認識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后項目、課題管理體制對高校多元生態的破壞,謹慎地將自己定位為自甘邊緣者,既非堅決而激烈地反抗這一套體制,也不是完全退出體制,而是追求最低限度的生存狀態。他們或者通過兼職、培訓、撰稿等來謀求基本的生活,或者干脆就將生活盡量地簡化。毫無疑問,這部分教師和前述青年教師相比,他們在物質生活、學院內的知名度和成功指標等等各個方面都有強烈的落差,逐漸就會產生一種“相對剝奪感”,或者憤憤不平之感。
還有一個為數極少的群體,完全沉浸在學術所建構的人文世界之中,將那些以學術換取“稻粱”的人視為不恥之徒。自然,這個群體的人都是內心世界特別強大的個人,他們注重的是大學原本意義上的精神使命,是學術薪火相傳之地,他們是一群“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的讀書人,懷抱“為知識而知識、為學問而學問”的求真態度,以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格理想,重視教學,重視與學生之間的心智交流。或許正因為此,當旅法華人學者趙越勝追懷其師周輔成先生的《燃燈者》一文發表之后,一時間洛陽紙貴,弦誦不絕。趙越勝在文中的這段話更是觸目地映照了當今中國大學異化了的師生關系和學院生態:“三十多年,走近先生身旁,受先生教誨,體會先生的偉大人格,漸漸明白,希臘先哲所區分的‘靜觀的人生與‘活動的人生在先生身上是渾然一體的。先生用超越的純思貢獻學術,又以入世的關注體察民生。平日慎言篤行,卻不忘讀書人‘處士橫議的本分。邦有道,先生聞雞起舞,邦無道,先生鶴衣散影。內心守死善道,終不忘循善取義。”
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
如今的大學校園,正在構成一種與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校園極其不同的學院文化,后者往往是一個相對松散的同人共同體,自由散漫和理想主義的氣質相互交融,學術和文化生活被賦予一定的神圣感,形成的是一種相對松弛而自足的精神世界。
上世紀90年代以后的學院體制,或者強調政治意識形態,或者倡導去政治化的學術研究(比如史學傾斜于文獻整理的學術計劃)的課題、項目、計劃大量出現,工具理性開始主導學院體制,追求美好的物質生活成為學院主流價值,大學陷溺在瘋狂的資源競賽之中。正如《南方周末》兩年前的一篇深度報道《教授的“圍城”》呈現的那樣,高校緊箍咒式的課題、項目等各種理性規劃機制對知識人的束縛,并不會隨著職稱問題的解決就得到一勞永逸的緩解,似乎成為一個無法退出的“游戲”。
現在,“民國范兒”成為一種懷舊熱潮,民國優秀大學的風度越來越引起世人的向往。不管這種風潮如何被質疑為一種浪漫化的歷史記憶或歷史想象,我們可以根據一些歷史研究的成果發現,在大部分時段內,民國大學的教師收入確實足以讓這群知識文化的傳承者與創造者,在一個急劇動蕩的時代仍舊可以維持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
根據湘潭大學歷史系青年學者陳育紅的“民初至抗戰前夕國立大學教授薪俸研究”課題研究成果,上世紀30年代北平一戶普通人家每月生活費平均只需要30元左右。即便是較為有錢的知識階層,全家每月生活費80元也已經相當寬裕。以主要食物價格計算,1930年—1936年間,大米每斤6.2分錢;豬肉每斤2角錢;白糖每斤1角錢;食鹽每斤2~5分錢;植物油每斤1角5分錢;雞蛋每斤2角錢。當時北京大學教師在1931年一1934年間月薪收入統計顯示其平均月薪400元以上,薪俸最高者可達500元(外教更高達700元),最低360元;副教授平均月薪在285元—302元,最高360元,最低240元。而當時的大學教授則普遍在校外尚有數份兼課收入,光兼課收入幾乎就夠滿足全家較為寬裕的生活。歷史學家郭廷以曾經說“一九三七年前五年,可以說是民國以來教育學術的黃金時代?!边@種黃金時代除了學術自由有充分保證之外,也跟物質生活、業余生活的豐富有關:“優厚的薪俸使北京大學的教授們吃穿住行等基本生活方面都具備了極高水準。教授住的房子大,每月花房租費六七十元者不少見。食物支出方面也很充裕。一個大學教授的薪俸除了撫養五口之家外,還能請得起五個傭人。他們大都還會有閑情逸致去‘下飯館、看戲、泡茶座,逛琉璃廠買書籍、碑帖、文物。”
松綁
青年教師難道就注定了“工蜂”的宿命?這也未必,高校體制雖然造成了對個體的壓抑,但體制畢竟也是由個體形成,或者說“我們就是體制”,若個體對這套體制的規則文化有了相當地了解,就不會過度地順從這套體制,尤其當他知道順從(服從)就意味著某種變相支持的時候,他會在道德上形成某種掙扎感。最可貴的就是內心良知上的覺醒,這正如張暉生前所言,重要的不是無休無止地抱怨與牢騷,這種負面情緒只會不斷地掏空甚至撕裂學院中的自我,而是將對體制的不滿轉化成追求真學術的動力,同時在盡可能的范圍內對體制弊端采取一種相對疏遠甚至抵抗的態度,將自己定位為體制的中等生或許就是一個明智的選項,既不做遵從“贏者通吃”邏輯的優等生,也不做基本考核都無法通過的差等生,在完成學院體制基本的考核之后,盡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說的是,你不是沒有力量的。許多幻覺將我們捆住了。有些東西像符咒一樣,從內部將我們鎮??;像噩夢一樣,將我們的四肢魘住。讓我們以為自己是不存在的,是沒有力量的,不產生任何效果的。好像人與人之間有了一種區分隔閡:一些人從正面看起來是人,但是從背面看過去。卻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他們不是充分的人似的,只有自慚形穢的份兒。事情不是這樣的。
改變這種狀況,需要你自己的配合和努力。像尼采說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良辰吉日,那我們選一個良辰吉日,來解除自己身上的種種符咒、魔障,種種看不見的繩索和鏈條,然后出門,在藍天下深呼吸,說一句生活真好,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我們不是生病的,我們不是令人羞慚的?!?/p>
超越了幻覺,我們才能回到藍天之下的真實生活之中,通往自我內心和真實世界的學問之門才會真正地在面前打開。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有為”式的學術GDP主義,而是無為而治的放任,營造一個人文的自由散漫的氛圍,提供最基本的學術環境,給每個青年教師松綁或者解咒,同時在物質上提供充分的保障,讓人的內心世界先自由自在起來,不需要那么功利地計算一切,容忍一些奇思異想甚至離經叛道的行為和言論,重拾學術傳統,培養多元化而又相互融合的學術文化,讓那些懷抱理想的年輕人投身到學院有一種內心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摘自《中國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