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麗華

“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的……”
“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作為魯迅的舊式太太,一個目不識丁的小腳女人,朱安留下的話語不多,但句句都耐人尋味。她凄風苦雨的一生給世人留下許多回味。通過走訪朱氏后人,實地勘查采訪,鉤沉相關史料,搜集各方面人士的回憶等,作者追溯了朱安69年的人生軌跡,探討了她對魯迅的影響,并讓我們依稀聽見了這樣一位女性的無聲之聲。
陌路婚姻
按照周作人的說法:“魯迅是在那一年里預備回家,就此完姻的。”不過他也聲明自己當時在外讀書,對重修房屋與魯迅結婚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值得注意的是,周冠五的回憶里也說:“……后來把這情況又告訴魯迅,結果魯迅回信很干脆,一口答應了,說幾時結婚幾時到,于是定局結婚。定了日子,魯迅果然從日本回國,母親很詫異,又是高興又是懷疑,就叫我和鳴山兩人當行郎,他穿套袍褂,跪拜非常聽話。”事情的進程當然不可能像周冠五說得那么簡單,但他的說法和通常我們所知道的大相徑庭,這也是值得注意的。
孫伏園是魯迅的學生和好友,與魯迅一家也有很深的交往,在1939年紀念魯迅逝世三周年的會上他也說到這事:
“魯迅先生最初是學醫(yī)的。他受的是很嚴格的科學訓練,因而他不相信許多精神生活。他常對人說:‘我不知什么叫愛。但是家中屢次要他回國去結婚,他不愿放棄學業(yè)不肯回去。后來家中打電報來了,說母病危,先生回國了,到家一瞧,房已修理好,家具全新,一切結婚的布置都已停當,只等他回來做新郎了。魯迅先生一生對事奮斗勇猛,待人則非常厚道。他始終不忍對自己最親切的人予以殘酷的待遇,所以他屈服了。”
新婚之夜當晚,魯迅像木偶一樣任人擺布,進了洞房。周冠五當時20歲,他回憶那天晚上的情形:“結婚的那天晚上,是我和新臺門衍太太的兒子明山二人扶新郎上樓的。當時,魯迅一句話也沒有講,我們扶他也不推辭。見了新媳婦,他照樣一聲不響,臉上有些陰郁,很沉悶。”
王鶴照從13歲起就在周家當傭工,前后近30年。1906年魯迅結婚時,他已經18歲。他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周家大少爺。
魯迅新婚第二天,表現得很決絕。這一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像王鶴照這樣一個傭工是不可能知道的,但他透露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細節(jié):魯迅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印花被的靛青染青了他的臉,讓人想到他那晚很可能把頭埋在被子里哭了。
王鶴照說因為魯迅第二天早晨不高興,“當時照老例新婚夫婦是要去老臺門拜祠堂的,但魯迅先生沒有去”。魯迅即便沒有拜老臺門,依照老例,新婚夫婦一般在第三天要“回門”,亦叫“轉郎”,新夫婦往女家回門,在老嫂、吹手的簇擁下,坐轎來到女家,至大廳拜女家祖先,參拜岳父岳母等等。之后,還要請新郎進入內房,坐在岳母身旁聽她致照例的“八句頭”,八句頭說完后新夫婦才辭別上轎。
雖然魯迅像木偶似的走完了這一系列麻煩的儀式,可是新婚燕爾他卻做得很決絕,搬出新房,睡到了母親的房中。我們不知道新婚之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魯迅為什么會這么失望。對此,周建人的解釋是因為朱安既不識字,也沒有放足。可是按照周冠五的回憶,朱安拒絕讀書、放足,這都事先告知過遠在日本的魯迅,他不可能對此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周作人則說“新人極為矮小,頗有發(fā)育不全的樣子”。從照片來看,朱安的身材確實偏于矮小,但魯迅不喜歡她,肯定還有更深刻的原因。這婚事是母親安排的,他只能默默承受。結婚后他很少向外人訴說自己的婚姻生活,僅對好友許壽裳說過這么一句沉痛的話: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因為“母親”(其實是母親所代表的社會和家族)的要求,魯迅被迫成為“禮物”的接受者。據孫伏園說,魯迅雖然當新郎,穿靴,穿袍,戴紅纓帽子,一切都照辦。但那時他心中已打好主意:“結婚前一切我聽你做主,結婚后一切我自己做主,那時你們可得聽我的。”很明顯,魯迅將朱安僅僅視為一件禮物,作為接受者,只要接受了禮物,那么就隨便他怎么安置這件禮物了。從這一點說,他還是個主動者。
可惜的是,作為“禮物”的朱安本人是無法意識到這一點的。婚后第四天,魯迅就攜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離開了母親強加給他的女人。沒有人提到,朱安在這新婚的三四天里是怎么熬過來的。不知她是一動不動呆坐在新房里呢?還是一邊垂淚,一邊聽那些過來人現身說法,教她如何慢慢熬出頭?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她想到自己就像一只蝸牛,只要慢慢爬,慢慢熬,總能等到周家少爺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出售魯迅藏書事件
自母親去世后,當時已經附逆的周作人擔負著長嫂的部分費用,最初是每月100元,隨著物價的上升而漲到150元、200元。對于收周作人的這筆錢。朱安內心并不情愿,而且這筆錢也很難維持起碼的生活,她的生活貧困至極。因此,她聽從了周作人的建議,決定出售魯迅的藏書。周作人令北京圖書館開列了藏書目錄,準備委托來薰閣出售。
1944年8月25目的《新中國報》刊登了這一信息,許廣平聞悉,憂心如焚,立即給久未通音信的朱安寫了信。加以阻止。信中指出:“……就望你千萬不要賣書,好好保存他的東西,給大家留個紀念,也是我們對魯迅先生死后應盡的責任。請你收到此信,快快回音,詳細告訴我你的意見和生活最低限度所需,我要盡我最大的力量照顧你,請你相信我的誠意。”
同時,許廣平委托律師在9月10日的《申報》上發(fā)表申明:“按魯迅先生終身從事文化事業(yè),死后舉國哀悼,故其一切遺物,應由我全體家屬妥為保存,以備國人紀念。況就法律言,遺產在未分割前為公同共有物,不得單獨處分,否則不能生效,律有明文規(guī)定。如魯迅先生在平家屬確有私擅出售遺產事實,廣平等決不承認。”
得知魯迅藏書有可能被出售,上海文化界進步人士都很焦急,不僅由許廣平、內山完造出面寫信阻止,該年10月,還推舉唐弢、劉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釋勸阻。這事的經過在唐弢的《<帝城十日〉解》及《關于周作人》中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載。10月10日他們從上海出發(fā),到北平后,將書信一一投送,一面請趙萬里把舊書出售的路子堵死,一面訪問了宋紫佩,10月15日由宋紫佩陪同一起去西三條見到了朱安:
那天宋紫佩陪著哲民和我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朱夫人和原來侍候魯老太太的女工正在用膳,見到我們,兩位老人都把手里的碗放了下來,里面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里有幾塊醬蘿卜。朱夫人身材矮小,狹長臉,裹著南方中年婦女常用的黑絲絨包頭,看去精干。聽說我們來自上海,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宋紫佩說明來意,我將上海家屬和友好對藏書的意見補說幾句。她聽了一言不發(fā)。過一會,卻沖著宋紫佩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說著有點激動的樣子。
長期窘迫的生活,又加上對上海方面的誤會,在來客面前,朱安的情緒顯得很激動。在困頓的歲月里,哪怕是作為“魯迅的遺物”,她也被世人長久地遺忘了。萬千辛酸,使她發(fā)出了這悲愴的吶喊。其實,從她的內心來說,一定也不愿意賣掉魯迅的藏書,她之所以同意這么做,恐怕也存著這樣的心思——希望借此提醒人們她這個“遺物”的存在。也正因為如此,當唐弢將日本憲兵逮捕許廣平等的經過告訴她,并將海嬰的情形說了一遍,她的態(tài)度立即發(fā)生了變化。當她聽到海嬰病已痊愈,竟說:大先生就這塊肉了,為什么不將海嬰帶到北平,讓她看看。于是氣氛一轉,藏書出售問題便也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