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下商海，心歸何處？

達斌

大學畢業干什么？大家都去考研究生，我卻覺得這也不是出路。三年以后，研究生也過剩了，哪里去找工作？往好聽了說，讀研究生是深造。其實，誰都知道，連大學教授都沒幾個有真水平的，怎么可能真深造？再說，想想自己，是深造的料嗎？大學就是混過來的，無非接著混碩士。到如今，“碩士多如狗，博士滿街走”，沒有關系照樣找不著好工作。所以，讀研無非是“死刑，緩期執行”。

不讀研，又怎么辦？還沒想好，大學就畢業了。畢業那天，就感覺被人推了一把，跌向無底的深淵，跌向黑暗的社會，跌向波濤洶涌的商海。我只能想，別人能活，我就一定得死嗎？橫豎就當沒讀大學，放低身段，還能找不到工作？

就這樣，我就成了賣方便面的業務員。一年來，騎著電動自行車，跑遍鄭州大街小巷，到處推銷方便面，嘗遍了艱辛，受夠了冷眼。每天晚上回到住處，身心俱疲，倒頭便睡。但日子長了，居然覺得有許多收獲。不知不覺間，似乎慢慢在讀懂人心，讀懂社會。

商人也厚道

銷售行業，我之前從未接觸，是個徹頭徹尾的新手。而且，此前我最不愿意干的工作就是商業。我印象中，商人都不是好東西。無商不奸！每天與錢打交道，琢磨著怎么賺錢，甚至不擇手段，我接受不了。但是，既然干了這一行，還得想辦法理解商人。

公司安排我幫助廉老板配貨。剛開始我還以為老板得多大派頭、排場，其實廉老板就是個小老板，有一個門面，自己開車，自己賣貨，自己搬貨。慢慢熟悉了，他也講一點自己的“發家史”：“剛開始跑市場的時候，自己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后面帶著兩箱貨，就那么一家一家店去推銷。剛開始，大部分人都是拒絕的，即使要的人也是一點。慢慢地賣開了，貨才一點一點地要的多了。自行車、三輪車、倉盒車、拉貨車，就這樣點滴積累做到今天的。”這個小老板講著講著，居然流露出一種成就感，甚至一種幸福感。我很驚奇，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勞動創造幸福”？他為什么這么容易滿足？難道這不也是“小富即安”嗎？

廉老板的踏實感、幸福感很有傳染力，不知不覺，我似乎也不再感覺生活的單調和艱辛了，也能體會勞動者的幸福了。我的經歷太少了，我就想讓自己多吃些苦，多做些事情，多思考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想。他每天起早貪黑的給人家送貨，無論刮風下雨。只要人家要貨，那就得去。把貨送到店鋪里，還得給人家把貨擺好，剩下不用的紙箱整理好，放到收垃圾的倉庫里。廉老板是我印象中投機取巧、貪得無厭的商人嗎？我感覺，他是靠自己的勞動吃飯的！

我吃住都在他家。不是白吃白住，都交了錢的。一開始，我放開肚子吃，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心里想，既然我交了錢，怎么吃都是理所應當的。很快，我就感覺到他有些不滿。言語上似乎嫌棄我在他們家吃飯了。要在以前，我肯定會在心里責罵：勢利鬼，小氣鬼！但是，一天天在街上跑，體會著掙錢的艱辛，我就慢慢理解他的勢利和小氣了。于是，我只吃個七分飽，“適可而止”，吃菜也專挑差一點的菜。這時，我感覺是自己更懂事了。廉老板也察覺到，態度就有了很大變化。他開始把我當自己的弟弟，教我一些商場上與人打交道的技巧。我是個比較注重細節的人，他這一提醒，我也真看到了許多門道。

廉老板究竟是個什么人？勢利？還是厚道？我感覺，本質還是厚道的。由此，我就想到，少年魯迅，家道中落，看到了許多勢利眼，見識了人情冷暖，從而否定中國文化，否定中國人的道德良心，是不是過份了？是不是只看到了人心的表面，沒有看到人心的深層？一年來，見識了不少底層社會的小商人、小老板。走近他們的內心，和大多數普通人沒什么差別，只是所處的社會位置不同、分工不同罷了。怎么看，都不至于用“奸”來形容。對于市場規則的了解、掌握和運用，以及怎么樣謀取更多的利益，這些其實是作為商人的生存技能。現實中，我發現他們并不是教科書中的理性經紀人，時時做到成本效益最大化，追求“涌泉之恩，滴水不報”。他們也很有人情味，他們也遵守基本的做人道德和職業道德。

那么，“無商不奸”這個結論究竟是怎么來的？恐怕要歸罪于商業食物鏈頂端的那些“商人”。他們位高權重，掌握著很多的社會資源，但是自身的道德水平卻和普通人差不多，甚至更差，這就導致了德不配位，因此產生諸多禍害。其實，商人本身不是錯，商人也是當今社會必需的一部分組成群體，關鍵在于無節制的商人思維不能泛濫到官場上，發生權錢交易。這可能是社會大問題的關鍵所在。

讓貓不再委屈挨踢

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經銷商，業務員，老板，店長，店員，顧客，路人，警察，等等。剛開始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外星人，或者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無一處不陌生，無一處不新鮮。由此也在想，這十幾年讀書，真把自己讀傻了。只知道ABC，不知道人情冷暖，更不懂得數理化。那時，幾乎每天都要碰好幾次壁，搞得自己很郁悶。為什么那些人那么難相處？為什么就不能好好說話？為什么總是板著個臉，甚至動不動就罵罵咧咧的？

鄭州到處都在修路。有一次我迷路了，就問了一下路邊的交通管理員。沒想到那位大姐直接就罵我，說我有病，整天不知道咋走路的。確實讓人挺無語的，這就是網上所說的“躺槍”吧。還有些店長，牛氣哄哄的，似乎沒想做生意。玩游戲、看電視，連顧客都懶得理，更何況我送貨的了。一開口，似乎別人就欠了他八百吊，多問幾句就不樂意了。那些天，每天晚上回去都覺得心里憋氣，憋了氣還沒地方傾訴，偌大一個鄭州就我一個熟悉的身影。這種狀態持續了一周多，我的心態越來越消極。這世界關我什么事？憑什么我還要去關心？別人可以破罐子破摔，為什么我就不行？

物極必反。隨著接觸的深入，我慢慢發現，之前的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其實對于他們來說，我只不過是他們生活中一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角色而已。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和我交流的那一會兒，也根本就不在乎我這個人。我是誰？一個推銷方便面的業務員，新人新手，無名小子，滄海一粟。人家忽視你，是理所當然的。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認識世界，首先要知道世界怎么認識你！

心態一變，眼光也就跟著變了。我也慢慢發現，大家生活得都很不易。交通管理員每天站在喧囂的馬路上十幾個小時，要處理很多很多違規情況。經常有些路人根本不在乎管理員，我行我素。所以，他們真的很辛苦，不能再去要求他們笑對每個路人。當然，能做到這樣更好，做不到也不該苛求。還有店里的店員和店長，他們每天也要面對那么多顧客，有些顧客還挺挑剔、挺煩人。這些由顧客產生的負面情緒，就會積累在他們的心上。另外，他們也還有上級，上級也會把自己的負面情緒發泄到他們的身上。這就是所謂的“踢貓效應”。據說是有一位董事長，心情不好，罵了經理，經理又罵了助理，助理又罵了接線員，接線員無處發泄又罵了她兒子，她兒子很郁悶，回到房間狠狠的踢了貓一腳。這種負面情緒的逐級傳遞，使得很多人慢慢產生了對社會的抱怨情緒，因此越來越變得自私自利，而我們的社會也就變得更加容易產生消極、負面情緒了。這就是“以惡制惡惡更惡”的惡性循環。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就設法成為“終結者”。 我開始想：憑什么人家一定要對你好好說話呢？憑什么人家就不能對你板著個臉呢？憑什么人家就不能罵你呢？這樣，雖然每天依然遇到拒絕，遇到冷臉，但是我嘗試著讓自己的心態不受其影響，更多的去理解他們，更多的放下自己，讓自己的臉上掛著微笑，把他們都當作自己的親人一樣去對待。果然，在之后的工作中，同樣是這些人，但是對我的態度卻不一樣了，我與大部分人都會在短時間內建立起短暫的良好關系，有些人甚至會主動幫助我，給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通過這樣微不足道的簡單經歷，又一次讓我明白了一個人心態的重要性，同樣的環境，不同的心態，就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

有一位老師曾經教我“以善化惡”。那時候我不明白。“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很爽。“以德報怨”，似乎顯得很虛偽，很軟弱，和我們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不相適應。但是，有了這段經歷，我真嘗到了甜頭。原來，人心深處還真是善良的。這就如同煤炭埋在深深的地下，如果不加以挖掘，就只能看到表面的無法燃燒的泥土。每個人都不愿意生氣，也不愿意每天板著臉，也希望每天笑對人生。但是，當他們每天遭遇莫名其妙的發泄時，他們的天然反應就只能是傳遞憤怒、抱怨。多數人都是會被環境所影響、所改變的，而想要不被周圍環境所改變，甚至去改變環境，這就要求自己有強大的內心力量。中國文化的意義大概就在于此吧。在我們還沒有踏入社會的時候，提前為我們儲備了強大的內心力量，足以影響環境，而不被環境所影響。

與死神擦肩而過

騎電動車跑業務，說起來是一種進步。我的前輩大概都是騎自行車或者三輪車跑業務的。但是，每天騎電動車，卻不但沒覺得有什么進步，反而覺得每天都與死神擦肩而過。

真的，跑在路上，每天都能看到好幾起車禍。我自己也出了好幾次事故，所幸都沒什么事，但卻也感覺到了生命的可貴和無常。就我幾次小事故的經歷看，往往就是因為一些小的疏忽，上一刻還好端端的一個人，可能下一刻就命喪黃泉了。當然，要遵守交通規則。但是，即便認真遵守了交通規則，還是有可能被飛來橫禍砸到。有一次過一個路口，明明是綠燈的，我就放心地過了。誰曾想左邊猛地開來一輛公交車，等我發現的時候，公交車已經靠到了我的左臂上，所幸車剎住了。如果司機再晚一秒剎車，我就可能被撞飛了。

那天的確是心有余悸。我想過，這么危險的工作，掙的錢又這么少，值得嗎？人家飛行員危險，每天出門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可是，飛行員收入高，社會地位也高。工作在萬里高空，無限風光。我這算什么呢？賺賣白菜的錢，操賣白粉的心，說的不就是我嗎？這社會太不公平了！老子不干了！

第二天上街，想去看看誰是又安全又體面的。滿大街的行人，騎車的、開車的、交警，哪一個似乎都不安全：食品不安全，因為用了農藥、化肥、激素、抗生素；住房不安全，因為用了劣質鋼筋；當官的也不安全，因為卷入了行賄受賄的鏈條……考慮到負面情緒相互傳染，郁悶、煩躁、焦慮、恐懼感普遍存在，以至癌癥高發，誰是真安全的？

生命無常！與其尋找一個安全的工作，不如先安下自己的心。珍惜現在，珍惜生命，每一分鐘都不受負面情緒污染，都微笑著面對生活，也使他人感受到人生的溫暖，則此生也就算值得了，什么時候都可以坦然地接受被公共汽車撞飛的結果了。我想，這就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理解的“向死而生”吧！

反觀許多人，總是想尋找安全又體面的工作，總是想做人上人。于是，競爭、操心、焦慮、算計，一輩子把他人看成敵人，一輩子活在陰暗情緒中，就算掙到了錢，也傷了心，得了病，一不小心還身敗名裂。貪官不就是這樣煉成的嗎？弱肉強食，損人害己，不值得啊！

這樣想著，慢慢地就習慣了電動自行車上的生活，甚至開始享受了。可不是嗎？一個社會最底層的人，也能夠沾上現代化的光，不容易啊！起碼，駱駝祥子一定會羨慕我的！

讀研究生的同學聽了我的故事，笑我是阿Q，太容易滿足了，簡直是自欺欺人。但我卻在笑他。世上的真知不在課堂上，不在書本里，而是在生活中。這一年，我開始閱讀人心和社會這部大書，開始懂得了人性之善，開始有了踏實、幸福與自信的感覺，開始有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感覺，這不比讀研究生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