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草蟲鳴

朱秀坤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的詩吧？極具現(xiàn)場感，那種悠然曠遠與寧靜禪意，如聲聲蟲吟，讓人的思緒也游走開來。

盛夏的水鄉(xiāng)之夜，燠熱，煩悶。聚在小石橋上乘涼，聽癭袋爺爺講故事，是我最快意的享受。青石板似的天上是眨眼睛的星星，與橋下水草叢中的螢火蟲一樣多，陣陣蛙鼓此起彼伏，能將人的心房都染綠，一陣風(fēng)過，飄來稻花香、芰荷香，遠處傳來大媽大嬸們伴了二胡的清甜歌聲。抬眼一瞧，無邊的田野里，一點、兩點、十點八點、幾十成百的，是一盞又一盞誘蛾燈——專門對付田間害蟲螟蛾的。那燈倒也簡單，樹一個三腳架，下面是口大鍋，裝滿水，水中滴些柴油，夜間便在三腳架上掛了點亮的桅燈。成群結(jié)隊的飛蛾白會趕來，興奮地撲向桅燈，在燈光周圍飛舞，歌唱，談情說愛，如癡如醉，瞎碰亂撞，直到精疲力盡，或者挨著滾燙的燈罩，便會掉進下面的大鍋，讓油污沾住，再不能動彈，或活活淹死，此法正好保護莊稼。白日里，我見過那大鍋，里面厚厚一層盡是死去的害蟲。但我喜歡的還是那漆黑田野里的許多昏黃燈盞，如掛在田埂上的小小夢幻，若明若暗，撲朔迷離，好一幅夏夜捕蟲圖。

鄉(xiāng)村中學(xué)，操場上總是頑強地長滿雜草，比鄉(xiāng)下孩子還要野，還要亂，但沒人管，只要不影響讀書學(xué)習(xí)，管它做什么？晚自修時，可就有好戲看了。一只，又一只，“啪”“啪”“啪”，或從門口，或從窗戶，或擦著黑板，全飛進來了——是螻蛄，與食指差不多長與厚的肥碩螻蛄。有時真像射進來的子彈，“嗒”一聲就射到了我的書本上，想都不用想，身子一側(cè)，用中指一彈，那子彈便彈到了后排小柱子的桌上，他又一彈，到了大牛的鼻子底下，誰知大牛沒彈好，也或者那螻蛄故意的，“啪”一聲，競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了正埋頭寫作業(yè)的某位女生的嘴巴上，“啊——”頓時一聲尖厲的驚叫，殺豬似的，那驚恐的叫聲一下子撕破了教室的安靜，頓時炸開了鍋，沒說的，我們幾個一人交了一份檢查。

但聽著日光燈管“絲絲”的電流聲，有時看書累了，我還會開心地盯住一兩只螻蛄，它們笨拙地在地上爬，在黑板下面打架，或“啪”一聲從門口飛進，摔得四仰八叉，半天才翻過身來，真的有趣。講臺前的那小塊地方，簡直就是它們的大舞臺，常常看著看著，我就癡了。想來那些螻蛄也真是作死，你再頑劣，也不該爬到我們的腳背上啊，遇上女生還好，叫一聲，跺下腳，躲開罷了。男生才沒那么好欺負，一聲不吭，直接就踩死，或者捉了來，用圓規(guī)戳住，固定在磚頭縫里，由它在那里表演——嘴上沒毛的初中小男生，要多調(diào)皮有多調(diào)皮。

遇上更多的情況是，老師坐班，螻蛄們的大舞臺就可能改成了大會堂，一二十只螻蛄都能聚在那里，開國際會議呢，有時甚至狂野到在那里游行、打架，你爬它頭上，它爬你背上，摔下去，又或者友好起來，比著看誰爬得快，簡直可以聽到它們快樂的笑聲或激烈的爭吵！但只要晚自修結(jié)束的鈴聲一響，所有男生們都會以最快的速度搶上前，“叭”“叭”“叭”一通亂踩，如掃機關(guān)搶，瞬間地上就是一片尸橫遍野。但第二天，仍有同樣的螻蛄來此聚會、表演，樂此不疲。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只要教室內(nèi)的燈光不滅，它們就會源源不斷地飛進、蹦進、落進、爬進我們的教室。

可不要怪我們殘忍，鄉(xiāng)村孩子都知道，螻蛄也叫拉拉蛄或土狗，是大大的害蟲，專啃地里的山芋、花生、土豆還有剛發(fā)芽的種子。當(dāng)兵后才聽四川的戰(zhàn)友說，他們那里有一道土菜“辣子爆土狗”，就是辣椒炒螻蛄，又香又脆，越嚼越美，說是“以之下酒，格外滋味”。我們那時咋就沒想到呢？那么多膘肥體壯的螻蛄啊，哪天掃起來沒有滿滿一畚箕？就算天天吃，鄉(xiāng)間那么多螻蛄，吃得完么？不光滅了害蟲，還大飽了口福，一舉兩得，如何就沒想到呢？真笨！

螃蟹，不僅是水中至味，也是一種趨光的八爪蟲，菊黃稻熟時，正是捕蟹的黃金時段。選一湍急河面，漁棚上方掛一昏黃馬燈，如瞌睡人的眼，夜霧茫茫的河面上，多的是這樣的漁燈。月色搖曳的蘆竹叢中，映著氤氳水氣，頗有些凄清之感，卻安寧柔和，充滿希望，盼著成功的喜悅，收獲的欣慰。捕蟹很有意思，受了燈光的誘引，接二連三的螃蟹馬上爬進了罾網(wǎng)，雙手快速拉起罾繩，一旦罾網(wǎng)露出水面，它們也知大難臨頭，驚慌失措起來，八只毛茸茸的爪子不停地爬、爬，亂了方寸。哥立即拿一只竹柄抄網(wǎng)，迅速撮住，嫻熟得很。我在一邊，看它們張牙舞爪的樣子，真是過癮。偶爾還能捕上鱖魚鯉魚大青魚，甚至人家船上掉下水的大鴨梨，全進了我的口，“嘎吱嘎吱”，吃得香極了。

有好幾次，我在家里的煤油燈下看書，忽然聽到“沙沙沙”的聲音越來越近。舉燈一照，嘿嘿！兩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夾人蟲”正向我橫行而來，敢情以為是它們的江湖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沒心沒肺的樣子，實在太狂妄！全是白天不小心讓它們逃走的，藏匿起來，夜間禁不住燈光的誘惑，全棄暗投明來了。邊爬邊還神氣活現(xiàn)地吐著小泡泡，“咝咝咝咝”，像流氓在吹口哨，我都已經(jīng)蹲在它們面前了，還在窸窸率率地想著逃跑的歪心思。哼！我只需輕輕地一伸手，就把它們捉了起來，毫不費力地裝進了蟹簍，又在上面狠狠地壓了塊大磚頭，讓你們爬去！

許多年過去了，如今的鄉(xiāng)間也沒有那么多草蟲了。誘蛾燈、螻蛄還有照蟹，都成了兒時美好的回憶，當(dāng)我向女兒講述這些有趣而難忘的故事時，她睜大了雙眼，目光中貯滿了向往。

唉！看來不光我家姑娘，其他的同齡孩子也差不多，只能是羨慕嫉妒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