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
父親是1934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先加入謝子長領導的陜北紅三團,改編為劉志丹、宋任窮領導的紅28軍。1936年春隨軍東征,后回師陜北,轉為地方游擊隊。1947年3月,國民黨胡宗南部進犯延安,父親所在的陜北游擊隊又改編為教二旅,在旅長羅榮發的直接指揮下,奉命南下到延安東南的官莊、臨鎮、麻洞川一帶阻擊敵人,掩護毛主席等黨中央領導安全撤離延安。
在十余年的革命戰斗生涯中,父親參加過大大小小無數次戰斗、戰役,經歷過生與死的嚴峻考驗。多少次陷入絕境,多少次又險象環生、轉危為安。
父親講,打陜北橫山縣城時,因城墻堅固,壁壘森嚴,一時很難攻下。一批戰士倒下去了,又一批戰士沖了上去;巷道里、山坡上,尸體橫七豎八,血流成河,就這,雙方都寸步不讓。經過我英勇紅軍先后三次猛沖強攻,敵人軍心渙散,最后大部分起義投誠。橫山縣城終于獲得了解放,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紅軍東征的時候,部隊先是北上榆林,途經神木、府谷,掃清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最后才乘木船渡過黃河,到達東岸的山西省興縣、臨縣一帶,同國民黨閻錫山部作戰,以打開抗日救國的通道。那時,紅軍供給十分困難。面對裝備精良、重兵把守的國民黨軍隊,要取勝,其戰斗的慘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北上神府時,由于地勢開闊,黃沙遍野,很難立足藏身,只能利用稀疏枯萎的檸條、紅柳等荊棘草灌做掩體,以防不測。戰斗一旦打響,我軍必須眼疾手快,行動敏捷,先發制人,攻守靈活,方能取勝。最使他傷心的是,與他一起參戰的戰友們,由于行動遲緩、動作不協調、精力不集中,頃刻就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生命。
一天晚上,父親所在的連隊宿營在呂梁山區的一個小山村里,不幸被敵人獲取了情報。乘著月黑風高之夜,敵人兵分兩路,偷偷摸摸,一路從坡洼上爬上來,一路從腦畔山壓下來。待哨兵發現后,敵人已將他們宿營的小山村包圍得水泄不通。深更半夜聽到槍聲后,戰士們知道情況不妙,已慌作一團。危急關頭,父親迅速提了沖鋒槍,大喊一聲:“跟我來。”率先沖出了窯洞,一邊猛沖猛打,一邊高聲謊稱:“一班向上,二班向下,三班壓后,趕快收拾這些送上門來的蠢貨!”聽到喊聲和槍聲,敵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我軍究竟有多少人馬,更怕中了埋伏的圈套,便慌不擇路地四散逃竄,一場危在旦夕的戰事就這樣化險為夷了。
在當年保衛延安阻擊戰中,我英勇的教二旅全體將士,面對空中和地面協同作戰、瘋狂進攻,數倍于我軍之敵,寸土不讓,雙方展開了異常慘烈的殊死搏斗,硬是堅守七天七夜,將敵人阻擊在距離延安東南百余華里之外的麻洞川、松樹林一帶,為毛澤東等黨中央領導順利撤離延安、轉戰陜北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父親說,他們7天打了13仗。那時正值農歷2月,天氣乍暖還寒。為了驅寒和防止偷襲,每天夜晚,敵我雙方堅守的山頭陣地上都打起了火堆。漫山遍野的篝火星星點點,相互輝映,時隱時現,若明若暗,蔚為壯觀,一直要持續到天亮。敵人的“紅腦”戰機,像群鷹一樣,遮天蔽日俯沖掃射,輪番轟炸,壓得我軍抬不起頭來。在阻擊戰的最后緊要關頭,父親所在的營擔負著堅守金盆灣沿線陣地的任務。敵人在飛機、大炮的助戰下,氣焰更加囂張。眼看陣地就要被敵人沖破,營長命令父親所帶領的排上前阻擊。作為獨立排排長的父親,堅決執行命令,立即集合起全排40余人,點名抽調了身強力壯、機智勇敢的10名戰士,自己身挎紅色執行帶,帶頭就要沖上山坡。營長見狀破口大罵:“300多敵人,你不拉上全排前去阻擊,只抽調10個戰士,這不是白白去送死嗎?”一貫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父親忽然像一頭暴怒的雄獅,大聲反駁道:“你有你的安排,我有我的打算。我全排雖然40多人,但老弱病殘,槍支彈藥嚴重不足,全部拉上去,非但取勝不了,反而會連累全排,影響戰士的士氣,會造成更大的傷亡。而我等10人,個個身強力壯,機智勇猛,彈藥充足,一人當十,一定會牽制敵人,為主力部隊撤退贏得時間。”營長無可奈何,只好厲聲訓斥:“如果頂不住敵人,丟了陣地,提腦袋來見!”
父親沒有回答,猛地轉過身,高喊著:“弟兄們,跟我上!”隨即帶領10名戰士沖上了山崗,投入到了激烈的戰斗之中。窮兇極惡的敵人,先后沖鋒了三次,都被父親和戰友們猛烈的火力壓了下去。面對山上密集的火力,敵人十分納悶,不知我軍的真相,囂張氣焰頓時消減了一半。猛然間,他們望見身挎紅色執行帶的父親,不由分說,集中全部火力,向我的父親發泄而來。在這危急時刻,父親命令10名戰士匍匐在地,在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千方百計尋找戰機,更加猛烈地打擊敵人。而他自己卻利用一棵粗壯的杜梨樹作掩體,隱藏在杜梨樹軀干背后,一面指揮戰斗,一面拾起旁邊的手榴彈向敵群砸去。突然,敵人打上來的一枚炮彈擊中杜梨樹的軀干,從杜梨樹上反彈回來的一塊彈片,飛向了父親的左臂。可父親并無察覺,仍然繼續指揮戰斗。待戰斗即將結束、接應父親他們撤退的兄弟部隊趕到后,父親才帶領10名戰士撤離陣地。當父親跳下一個斜坡,爬上對面的山坡,來到一個崾峴時,一名戰友驚詫的說:“排長,你掛花了。”父親這才俯首發現自己的棉衣棉褲被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戰友們很快將父親抬回營部。
營長得知父親他們按計劃完成了阻擊任務,且父親又不幸受傷,既高興又心痛,便立即吩咐伙夫給父親做了一碗白面拌湯,讓父親暖暖身子。之后,又命令兩名戰士抬著父親,經松樹林、川口一線,向延安李渠的拐峁中央醫院轉移。一路上,他們翻山越嶺,穿林趟河,好不容易來到了拐峁中央醫院。豈料,戰事吃緊,拐峁中央醫院也要轉移。在這緊張的形勢下,部隊只好給父親發了證明,讓他退伍回家,慢慢養傷。為不連累部隊,父親懷揣退伍證明,忍著巨大的傷痛,獨自一人翻過山脊到達了青化砭,一直北上,再經過蟠龍、貫屯,最后來到延安縣(今寶塔區)與子長縣交界地帶的郭家砭我三爺家,養傷3個月,后才輾轉回到子長鄉下老家。然而,受當時醫療條件的限制,留在父親左臂中的那塊彈片一直未能取出,傷口反復發炎化膿,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后某一天才自行脫落。
十余年的從軍生涯,無數次的戰斗,使父親對槍支的構造和性能十分熟悉。父親經常講,在漆黑的夜晚,他和戰友們常常開展拆槍和裝槍比賽,看誰的動作快,誰的技術嫻熟。父親閉著眼,將步槍的零件一件件卸下,又一件件裝上,其熟練和快捷的程度、思維的敏捷和打仗機智勇敢,以及槍法的精準,往往優于其他戰士,因而在從軍后的不長時間就當上了班長,后又擔任了獨立排排長。也許是當年鍛煉的結果,父親在80歲的時候,一天還能行走上百華里山路。父親說,槍這東西很有靈性,每逢打仗,它會以不同的方式給人報信。尤其是使用多年的老槍,夜晚宿營掛在窯洞的墻壁上,一旦第二天有戰事發生,往往半夜時分,槍就會發出“錚、錚、錚”的響聲,有作戰經驗的戰士就知道次日又將有一場惡仗要打,便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如今,我的老父親已離開我們整整20年了,但他所講述的那些動人的故事,永遠回蕩在我的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