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樺
龔小魚是我在北京進修繪畫時相識的同學,她雖不驚艷,卻宛如山谷幽蘭,質樸、秀氣。她沒有一般搞藝術的人怪異、癲狂,正當年華,還名花無主,面室導師靳教授在教學之余,以慈愛之心,將他一得意門生介紹給她相識。
靳教授年近花甲,有長者之風,也有貧困年代留下的毛病——“摳門”。平常手機除了接聽,就沒見打出過,如需聯系,寧可費時繞道上辦公室用辦公電話。為龔小魚聯系終身大事,可謂慷慨,讓弟子們感動。以老師的德高望重,都相信定會玉成良緣,小魚得厚禮重謝“老槐樹”。
人們想都是大齡男女,志趣相投,還不一拍即合?大家等著吃喜糖的好消息,等著功德無量的靳教授再一次享受在藝術成就之外的成功。平時,靳教授一邊為學生做示范,一邊講述面壇花絮,語言幽默風趣,讓畫室的寫生課輕松而愉悅,學生們期望從靳教授生動詼諧的話語里,也能聽到小魚生動的婚姻故事。
直到第一學期即將結束,才聽靳教授委婉地責怪說,小魚,你事先也應向我這個月老通報嘛,不然,我會勸導一下,你們倆都是不錯的孩子,太可惜了!
小魚的姻緣擱淺了。世上不乏“打破沙鍋紋到底”的人,原來是兩人相處沒感覺。再細問詳情:第一次見面,男孩子就觀察小魚舉止應對及內務能力,希望找一個“賢內助”吧。小魚則不然,考察誰啊?我還沒答應與你相處,你以為是找女傭?不說“君子好逑”,男女也是平等吧。首次相見就錯位,為之后的見面留下梗堵,讓靳教授很有把握的婚事久不來“電”。只是兩人都不明言,讓媒人蒙在鼓里,等久了,再問,才知此事早成“昨日黃花”了。
人們至此才想到,不言不語的小魚很有個性和主見,對愛情不將就。電視頻道上有許多類似“一見鐘情”等擇偶節目,女孩子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的迫切,可小魚卻不急不躁,難得她沉得住氣。要知道龔小魚是一個人“京漂”,京城居大不易,一個外地小姑娘,得抓住人生的第二次選擇機會,學得好也不如找得好啊!
龔小魚的家是離京有四百多里的一個小山村。小魚上面有一個姐姐,而父母認為她的出生就是多余的,就給她取名為龔小余。還好,過了兩年終于生了個兒子,不然,還有二余、三余了。僅靠種地,有著仨孩子的家庭,在農村其經濟肯定是捉襟見肘的。初中畢業的龔小魚考取學費低廉的師范學校,上師范時,她學春節的年年有“魚”的吉祥語,將“余”換成“魚”。她不希望自己是世界上多余的人,而是一條漂游在大海里自由自在的小魚。
龔小魚師范畢業后,在家鄉小學當美術老師,她白小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繪畫,她被繪畫的魔力誘惑著,她把人生的理想和道路鎖定在一個點上——當一個揮灑繽紛五彩的畫家。在一個山溝的小鎮上做著畫家的夢,顯然是緣木求魚。她決心到全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北京城,去闖蕩、漂泊。
對于她的人小心大,母親說,村上像你這么大的姑娘都有孩子了,你還當自己是小孩,跑出去瘋,京城人生地不熟,到那海一樣大的地方還不淹死你。
經不住小魚的懇求和一再地堅持,疼愛女兒的母親不忍拒絕。一輩子只懂侍弄莊稼的父親沒什么說的,只盼孩子有個好前程。母親叫老伴把她飼養一年的兩頭肥豬推到集鎮上賣了一千元,五百元給兒子作上中學的學費,五百元給女兒作去北京的盤纏。
畫室里靜靜的,只聽見沾著油彩的排筆在畫布上如蠶蛹蠕動。進修生們格外珍惜這學習的時光,可龔小魚時常遲到、缺席,或者幾天不上課。我可惜她沒能觀摩導師精彩的課堂示范,詢問她,去約會了?她說,哪里啊,在住處趕畫單呢,畫行老板催得急,從早畫到晚沒停手,頭畫暈了,手畫麻木了。
有時老板催得急,她常常畫到深夜。難怪她放棄上課時間,生存第一啊!龔小魚是靠畫商品畫維持生活的。商品畫,也稱行面,老板將畫單發給你,定時收上來,批發到京城和全國各地及國外的畫廊,因此是既要快又要好,能為精明而刁鉆的畫商認可和看好,是需要相當的繪畫功力的。對于行畫,小魚是畫膩了,她說,如果我有生活保障,打死我也不接畫單。大有白毛女控訴黃世仁那樣的苦大仇深。
繪畫是愉悅的,畫畫單就是另一回事了,如強制你吞下吃膩的肥肉,如一個T匠重復無味的勞動,還有時間的催促。喜愛一旦變為生存的手段,就不是享受,而是殘酷的折磨了!她是多么羨慕政府體制內的畫家,不為稻粱謀,想畫就畫,不想畫就不畫,由著性情,多滋潤啊!
一次午飯后,龔小魚說跟我商量個事,欲說又止。我說,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盡管說。她說這幾年畫單攢的錢,因進修學習交了學費,再加上今年弟弟結婚,當姐姐的沒有大能耐,只是將弟弟結婚的家電打理了,因此囊中羞澀。最近房東催交房租,想跟我借二千元錢周轉一下。
她怕我拒絕,說,畫單已付幾月了,老板早答應付款的,只因全球金融危機,行畫市場也受影響,我會催要的,錢一到我就還你。
人不到難時不開口,面對信任和請求,我無法拒絕。我說,行啊!我是個工薪階層,但小魚借的數額,不會影響我一時的日常開支。課后就到銀行取款給她。小魚說,你這個哥就是爽,我沒看錯人。我給她高木屐一穿也樂了,能給人幫助也是一種幸福。
很快,龔小魚將借錢還了。我客氣地說,你急什么還。她說,老板昨天付賬了,我不能耽誤你用,嘿,跟你說,欠別人的錢我心里慌,一個月里我都怕見到你,一看到你就想起欠錢。
我笑她不能做大事,為什么?你看現在成功的商人,有誰不是利用別人的資金。你這一點小錢還當大事。小魚點頭:那是那是,難怪咱小百姓,做不來大事,只有受窮啊!
小魚,居之于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和富豪產生的京城,安于平淡,她知道除了勤奮和努力,一夜成名或一夜暴富于她,來自一個小山村的農家女無緣。
班上還有幾個“漂”女,在京“漂”幾年,修得正果,找到了愛的歸宿。來自深圳大芬畫家村的老李說,演藝界女演員出名都靠“潛規則”,或嫁給大導演。藝術界也是啊,小魚,你面得再好,不如嫁得好,“傍”上大畫家,包你在北京“混”得開,畫賣得“火”。
小魚不愛聽這樣的話,掉頭走了,撇下談得正熱乎的幾人,場面有點尷尬。有人說,老李,人家是小姑娘,這話說得過了。老李說,我沒說什么,這是現實嘛!
一天,有人到畫室找龔小魚。在畫室樓下的桑葚樹旁,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和小魚正談著什么。在小魚回畫室時,有人問,小魚,是你的男朋友們吧?她說,是老家來的同學。大伙兒說,同學就是男朋友吧!小魚嘴巴緊啊!
靳教授不知聽誰說了,說小魚,什么時間請我們吃喜糖啊?你那個對象是在北京哪里?龔小魚說,老師,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家鄉的同學來看我的。
她這么說誰也不相信,但見靳教授如父親一樣關心,小魚說出心中的煩惱。姐姐在家鄉為她介紹一個小伙子,和姐姐在同一個企業,小伙子也不錯,只是婚嫁以后,當然要安家在家鄉的縣城,可小魚還沒做好準備,讓她回到沒有藝術氛圍的小城,讓她變成一個打工妹,一個燒飯生孩子的媳婦,她覺得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雖然在北京謀生艱難,過著不安定的日子,但她已適應和熱愛這不安寧的、不斷有創新的藝術之都。面對小伙子的追求和姐姐一再地勸說,在北京與戀愛之間,猶豫不決的小魚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也放棄了姐姐的一片苦心。
行走在現實與夢想之間的龔小魚,在海一樣廣闊無邊的北京,已打拼了多年,可京城對于她,依然陌生。其實,她對這座城市沒有什么過多的奢望,她只是尋找一個能讓她自由地繪畫的小天地。在這里,龔小魚有家鄉找不到的快樂,能與許多共同愛好的人在一起畫畫,品畫;能看到當今頂尖的藝術作品,還能看到崇拜的名家現場“點石成金”的精湛技藝。
龔小魚珍惜著在畫室的時間,午間小憩,同學們在畫室里閑聊,不見小魚的影子,上課前她回來了,拎著小寫生箱和一幅鄰旁胡同的寫生畫,色調和筆觸,讓同學們的眼睛為之一亮。同學們夸她畫北京的胡同畫得好。
她說,好嗎?我在這老胡同里都迷途了。
何止是在北京的胡同,在藝術的迷宮里,有幾人不迷途呢?一次,小魚憂傷地對我說,在北京靠畫畫生活,壓力太大了,讓人喘不過氣了,我這來白山澗小溪里的小魚會不會被大海淹死?
勇往直前的龔小魚對選擇當“北漂”生出疑惑,藝術有怎樣的魅力,讓癡迷的人離鄉背井,不惜錢財,不惜一搏!用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我們都羨慕那些得道的藝術家,那是藝術的寵兒,可是,對多數人來說,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學藝者來說,那只是一個夢。
小魚還是個愛車族,是班里幾個轎車發燒友之一。在2008年的中國,轎車還是極少數人擁有的奢侈品,對于車型品牌,多數人是眼花繚亂,不識“廬山面目”,打開畫室的窗子,地處繁華的鬧市街頭,小魚對來去過往的轎車,是如數家珍,一個小姑娘不講究梳妝打扮,翻看的不是《瑞麗》《時尚》,盡是《車行天下》這類刊物。她說,我哪天有錢了一定買一輛越野車,開到京郊、十渡,到內蒙古的壩上寫生去。
什么時候開車去啊?
小魚忙對大伙解釋說,我只是說著玩的。
大伙笑著說,我們相信你會有的,到那時可帶上我們。
一轉眼幾年了,我回到了家鄉,偶爾想起京華難忘的時光,想起龔小魚,她還好嗎?可惜由于搬遷,通訊號碼不慎弄丟了,我們失去了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