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飛
“楝花開,吃捻轉”,是豫北農(nóng)村的一句時令民諺。對我來說,那是一幅定格在腦海中的記憶畫:一個臟兮兮的赤膊少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端著一碗捻轉,在嘴嚼的當兒,他禁不住仰望旁邊那棵楝樹上掛滿枝丫的楝花。
一簇簇綻放在綠葉枝頭的白中帶紫的小花,散發(fā)著芬芳幽香,但嘗嘗卻是苦的花朵。那時候,我只知道美味捻轉在楝花盛開的時候才能吃到,所以早早就盼著楝花開,甚至埋怨楝樹,怎么不學杏樹桃樹先開花后出葉?楝花蕾剛顯白,我就開始歡悅了,和小伙伴們一起在樹下仰臉吆喝“楝花楝花快快開”,仿佛捻轉就是楝花結出來的果實一樣。
“除四害”的時候,老師教我們,把楝葉放進茅廁,蛆蟲就全給藥死了。母親教我們,在屋里放一把楝葉,蒼蠅蚊子就被嚇跑了;身上被蚊蟲咬了,搓點楝葉汁涂上,止癢又消腫。大人說,楝木勿須去皮、勿須等干就可以當梁檁做家具,不變形不生蟲。這些都是因為楝樹含有苦楝素,它能殺死很多害蟲,現(xiàn)在是無污染的生物殺蟲劑。楝樹樹形優(yōu)美,羽狀的綠葉,紫白色的花蕊,很有觀賞價值,冬天的黃楝子,一嘟嚕一嘟嚕地垂在干枝頭上,招來大群大群的灰掠鳥,唧唧喳喳地搶食,人一揮手,嘩的一陣又飛往另一棵楝樹,成為冬天里的一道詩畫美景。現(xiàn)在知道,楝樹還是環(huán)保樹,它能夠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硫氣體,城市的道路兩旁栽植楝樹,會大大減少汽車尾氣的污染。楝樹美而不嬌,珍而不貴,所以深受人們喜愛。
5月盛開的花有很多,薔薇、丁香、月季等等,過去食不果腹的農(nóng)民哪有心思去養(yǎng)這些觀賞花?所以這些花無緣和捻轉牽扯。石榴花是5月的代表花,可它是甜美的花,想想那晶瑩酸甜的石榴籽,就知道石榴花的意味了。5月的紅櫻桃,讓人垂涎欲滴,可這百果之先,往往供富貴人嘗鮮,況且“櫻桃好吃樹難栽”。從前,農(nóng)村很少見到,農(nóng)民自然不會把它和捻轉搭連在一起。5月的洋槐花一串串地綻放,潔白鮮艷,招蜂引蝶,還是農(nóng)民用來做蒸菜吃的鮮花,可是農(nóng)民不說“槐花開吃捻轉”,因為它香,和捻轉文化中的“苦”不相匹配。只有農(nóng)村常見的美中有苦的楝花,才最像農(nóng)民吃捻轉,美食的背后是苦難文化和血淚故事。
舊社會的普通農(nóng)民,到了春夏之交,是最難熬的日子,陳糧早已吃完,新糧尚不成熟,“青黃不接”這個詞就是打這兒來的。好不容易熬到了麥兒黃,青青的麥子已經(jīng)飽滿,雖然未成熟,卻可以吃了,實在等不得那麥粒兒再多長點面,農(nóng)民就忍痛割了它做捻轉吃,只能先顧眼前。沒有土地的赤貧農(nóng)民,會鉆到別人家的麥田里偷搓青麥子吃,若被惡主發(fā)現(xiàn),不被打殘也被打傷,因此送命者也有耳聞。在沒有白留地的生產(chǎn)隊年月,不允許吃捻轉,“三白一包”的幾年,人們有了吃捻轉的條件。從自留地上割回來的麥子,分成一把一把,先用柴火燒燎,以便于脫掉麥子的外殼。麥穗搓了籽簸干凈,放在大鍋里炒。姐姐燒火,母親翻炒,我們幾個眼巴巴地圍在鍋臺邊,等著搶拾嘭到鍋外掉到地上的麥粒兒。炒熟后的麥子,母親分給我們每人一小撮,然后倒在石磨盤上,讓我們推著轉圈,麥子便擠擠抗抗地往磨盤的洞眼里鉆,鉆到固定的下邊磨盤上,被上下相對的石頭棱槽碾破,搓成粗毛線頭似得一條一條,白中帶綠,長長短短,從兩扇磨盤間的縫里耷拉下來,還要跟著磨盤突嚕突嚕地轉上幾圈,然后掉在磨床上,捻轉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我們推磨的時候,會禁不住捏上一點塞到嘴里,那滋味,與炒熟的青麥子的清香味有所不同,與小麥面粉做成的任何食品的味道都迥然相異。捻轉調(diào)法很簡單,撒上鹽,擱上切碎的萵苣生葉,澆上蒜泥,拌了就成美餐。捻轉,是農(nóng)民在苦日子里逼出來的美味。
捻轉好吃,卻不能貪吃,吃到肚里它會膨脹。母親說,餓得太久了,胃腸里沒油水,就剩下一層薄皮,一下吃太多,就把它撐破了。老家錯對門有個和我同齡的孩子叫小尚,就因為吃捻轉太飽,一喝水,活活給撐死了。每當我們吃捻轉的時候,母親就用小尚的死警告我們,還講了很多窮人在鬼荒年吃捻轉撐死的故事。這樣撐死的,其實是餓死的變態(tài)。太餓了,好不容易飽餐一頓,別說小孩子把持不住,就是大人,被捻轉撐死的也不少,死者的家人在念叨“楝花開,吃捻轉”的時候,一定是眼里掉淚,心里滴血的。這諺語里,飽含著世代農(nóng)民多少酸甜苦辣!
隨著社會發(fā)展,捻轉的“苦”變成了“甜”。石磨大多銷聲匿跡,偶有人加T捻轉,只是為了“賣稀罕”,打著鮮明的商品烙印。生活好了,風味獨特的粗加工綠色食品捻轉,成為人們回歸自然生活體驗的一種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