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緒偉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可以保護,可是鄉(xiāng)下“文人”的逐漸消失,是無法保護的,我稱他們?yōu)榉沁z的文人。
他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是鄉(xiāng)下半罐子叮叮當當?shù)奈娜?。是功名考不取、秀才當不上,還喜歡舞文弄墨,又能說會道的人。他們能種地,但抬石挑糞不行;能下田,但犁田打耙不行,只能干手邊輕巧的活。這群文人,大多人瘦體弱,卻長得清秀,有些斯文,眼睛不近視還買副便宜的眼鏡戴著裝模作樣。
我結識的鄉(xiāng)下文人,從不寫文章,不求功名,因而,啥報紙,啥雜志,啥電視上見不到其名其人。但他們卻有自己的書房,掛自己工工整整寫的“淡泊明志”漢字,至于淡啥泊、明啥志,他們啥也說不清楚。
在鄉(xiāng)村里的文人,一般是主紅白喜事的、代寫書信謀略的,或是算命看風水的。他們喜歡讀書,卻不趕時尚,不追潮流。所以愛讀古代的《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聊齋志異》《增廣賢文》那些書;近代的愛讀魯迅《野草》、郭沫若的《蔡文姬》、巴金的《家》、沈從文的《邊城》等那些似乎過時的書籍,有時就是本農(nóng)歷,一樣讀得津津有味。他們讀書,不圖目的,沒有選擇,見啥讀啥,通俗的,故事性強的,首選。所以,他們從不關心這個“筆會”、那個“講座”,從不參人這個“評獎”、那個“大賽”。
鄉(xiāng)下文人在臺面上是卑微的,在鄉(xiāng)村卻是風光的。比如,誰家的老人走了,請他去寫家祭,這可是講究活兒,這家祭,就相當于城里人的悼詞,可比悼詞要求更嚴,因為要押韻合仄。記得上世紀70年代就是我在的渭溪鄉(xiāng),金鳳村92歲的譚大爺走了,當時號稱頭號文人張大眼鏡給寫的家祭,讓全村人聽得淚流滿面,哀嘆半年之久,簡直成了鄉(xiāng)村教育后代的說辭。要是到逢年過節(jié),鄉(xiāng)下文人更是搶手人物,編寫對聯(lián)、撰讀書信,那是家家排隊、戶戶邀請,接上迎下的榮耀。
好一口酒,是鄉(xiāng)下文人的自信和自滿,只要有酒辦事成事都是幫忙義務的。當然他們喝的不是舍得、老窖,更喝不上五糧液、茅臺,喝的是鄉(xiāng)下自己烤的桿桿酒、包谷酒,最好的是拐棗酒。鄉(xiāng)下誰都熟悉,誰都尊敬他們,因而可以隨意到烤酒的人家,去接原漿酒喝,剛出槽嘴的酒高達六七十度,一碗下喉,燎燒一肚??伤麄兙蛺酆饶橇倚詿峄鸬木?,就像渴飲山泉一般,白安得得意忘形,自豪得春風桃李,自美得笑蕩山巒,走一家喝一家竟然不醉。
若是酒一上頭,鄉(xiāng)下文人就會打開話匣子,擺起“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率領民眾開創(chuàng)了中華上古文明”等那些今古傳奇。要么,“話說當年,李世民火燒赤壁,那個殺人呵,如割茅草……”因為喝了酒的鄉(xiāng)下文人,常把唐朝的故事講在三國,把明朝的大將說成宋朝的人,大家心里偷笑,但絕不打斷,任他講得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大家也聽得心醉意沉,前俯后仰。
足不出門,天上事知道一半,地下事全知,這是鄉(xiāng)下文人的自夸。他們說遠近發(fā)生的故事,說得有名有姓,有根有據(jù),有男有女,有情有色。鄉(xiāng)下人聽多了,似乎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每次都愛聽,次次都聽得有新奇感、享受感。
時過境遷,我離開鄉(xiāng)下三十多年了,記憶中的鄉(xiāng)下文人,一輩子沒有做過什么大事,所以縣志沒留下大名,我只隱約記得某個故事,是誰講的也淡忘了。再下鄉(xiāng)去尋找他們,聽說先后都去世了,留下的幾本破書,其兒輩們早就當廢紙給賣了,孫輩們連名字都不知道,這讓我很遺憾很失望。
我驚訝,鄉(xiāng)下的文人就是一部鄉(xiāng)村的書集,雖然那時已有電腦打字機了,可他們還是用毛筆在紙上寫,用口傳,難以留下手抄的筆跡。
我遺憾,鄉(xiāng)下的文人就是一冊鄉(xiāng)村的史記,雖然歷史記載得很粗略,可他們活得很詳細,很真實,因此反而容易被后輩遺忘。
我失望地領悟,鄉(xiāng)下的文人在過去一代代延續(xù),是因為他們對生活沒有多大奢望,只圖他人需要自己快樂而自由自在,所以在經(jīng)濟信息爆炸的當代必然逐漸消失。
鄉(xiāng)下的鄉(xiāng)土文化薪火,還能一代代相傳嗎?我不能回答這個白問,我只能惋惜鄉(xiāng)下非遺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