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王月冰

我和他，不是雙胞胎，但是同月同日生，他剛好小我2歲。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從小特別粘我，與長他5歲的大姐，卻是很生疏。

我5歲那年，他3歲。我們一起在家門前的池塘邊玩。他不小心掉進了水里，我使勁拉他，但是穿著棉襖的他吸了水后越拉越重，我著急，跳下去，想抱他上來，可怎么也抱不動。他不停地喊“姐姐”，漸漸地，我聽到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而我自己也慢慢失去了意識。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到好多人圍著我們。母親大聲哭泣，聲嘶力竭地呼喚著我們。我的第一句話是“弟弟呢”，然后掙扎著要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還緊緊地牽著他。他醒來后，開口就喊“姐姐”。從那以后，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更深了。

后來，我們漸漸長大。鄰居家買了稀罕的電視機，我總是帶他去看，他緊緊依偎著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電視演完，我舍不得叫醒他，用小小的肩膀背起他回家，踉踉蹌蹌的，穿過月光斑駁的鄉間小道，穿過蟲子啾啾的菜地，腳步盡量輕，只是不想把他弄醒。

秋天我們一起去拾稻穗。清早出發，穿越寬闊的田野，到中午回家，背著大捆沉甸甸金燦燦的稻穗。我要把他的也背上，他卻漸漸露出小小男子漢的勇氣：“姐，我能行！”

上高中時，我住到了學校附近的舅舅家。每個月，他都會騎著一輛破舊的載重自行車來給我送米。家中糧食緊張，我要他少送些米來。他卻悄聲對我說：“舅媽是精算人，如果我送的米少，你說不定要看臉色的。沒事，我可以跟他們去建房子掙錢買米。”他此時其實不過15歲，由于高度近視，家中沒錢給他配眼鏡，他由此輟學在家，跟著父輩們到工地賺錢補貼家用。

由此，我對他的心痛加深了數倍。

我上大學后，從大一開始就拼命掙錢，養活自己，還盡量省下錢來準備給他。我求舅舅幫他找了一個做汽車美容的師傅，我把錢寄給他后，弟弟便正式成為學徒了。考慮到他眼睛不方便，我又努力擺地攤，掙了些錢，然后帶他到省城配了質量好的眼鏡。

我從此更加努力掙錢，希望給他開一家汽車美容店。可直到我大學畢業仍未如愿。后來，我在南京找了一份工作。生活一穩定，立刻把他帶到了身邊。

由于學歷低，我又不想要他去做苦力，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很著急，我卻突然開心起來，我想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我做他的老師，讓他安心在家學習，彌補一些早早輟學的遺憾。

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們姐弟倆相依為命。我白天上班，他在家自學，幫我做點家務;晚上我回家給他補課。周末我們會騎上自行車一起出去玩，在古城明朗的天空下，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就在這時，母親卻來電話說，有人給弟弟介紹女朋友。我這才恍然驚覺，自出生起便與我相伴成長的他，已經是23歲的青年。

很快，他結婚了;又很快，他做了爸爸。聽到他的一樁樁喜事，我從心底里覺得開心，把手中所有的積蓄都寄回家，讓他順順利利地結婚，開開心心地做爸爸。

記得侄子剛出生的那年，我回家過年。他早早地騎車到鎮上來接我，遠遠地喚“姐姐”，那樣高興，仿佛時光不曾流逝，他還是那個粘人的小不點。

臨離家前，我又拿了一些錢給他，要他們在家鄉開個店。弟妹是個能干的女子，他們很快在一個旅游景點開了家飯店，生意很好。直到此時，我心中才真正松了口氣。

我結婚后回到了家鄉，我和老公在省城開了家建材店，由于賒賬太多，資金鏈一度脫節，我們只好四處借貸勉強維持。此時弟弟他們的生意卻是越來越紅火，但我從不曾開口跟他借過一分錢。可是，我卻發現他對我的態度，在漸漸改變。有時說不上幾句話，就會對我不耐煩，甚至會吼。我看著他這樣，心中驚訝，可仍舊只是笑笑，心想他只是長大了，不再像之前那樣什么事都來找我這個姐姐。可是，隱隱地，我心中還是有些失落，但，只要他好，對我怎樣都無所謂。

可是，不久后發生的一件事，他的態度，終究還是讓我如同跌進了冰窖。

事情其實很小。那天，我和老公回老家的縣城給新買的車上牌，可是稅款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我們帶的現金少了1000多塊。我只好打電話給弟弟，要他送錢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開口跟他借錢。他說他正在店里忙，要下午才有時間。我說我們排了幾個小時的隊才好不容易排到，如果下午辦，又得重新排隊。他說那他也沒辦法。我不忍責備他，只好等到下午，可直到下午四點多，他還是沒來，我再打電話，他說他忘記這事了。從他的店趕到車管所，不過半個小時。我說那能不能現在就過來，他立刻就拒絕了，說他得做生意！

那一刻，我的眼淚唰就流了下來。這難道就是我一直以來疼愛的弟弟嗎？從小到大，對于他，我總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護和幫助，可是，在他羽翼豐滿的今天，對于我的一個小小求助，他竟如此冷漠地拒絕了！

我坐回車里，嚎啕大哭，失望，不，是絕望，對我與他這份姐弟情的絕望。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反正此后的幾天里，我幾乎滴米未進。我的心突然就空了，他在我心頭的那個位置，原本溫暖豐盈，如今猛然抽去，生疼如刀割，凄然絕然。

我自此不愿再理他，雖然后來弟妹打來電話一再道歉，母親也一再苦勸，可是我的心，涼了！

自此，我對他，形同陌路。有他的地方我立刻掉頭就走，甚至連父母家，我也極少回去，因為一回家，母親就會絮叨他對我的歉疚。我不想聽到這些，聽到他的名字，難受就會排山倒海朝我襲來。

直到一年后外公去世，我們都去參加葬禮。看到我，他喊“姐”，我的心瞬間抽搐，連忙避開，裝作沒聽到。他便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我，想走近卻又不敢。天熱，他叫人給我送來冰凍綠豆水;知道我食欲不太好，回自己飯店熬了皮蛋瘦肉粥要母親端給我。生怕我拒絕他的好意，隱瞞了是他所做。我其實知道綠豆水和皮蛋瘦肉粥都是他親手做的，我喜歡在綠豆水里加一點點鹽，且放冰糖;皮蛋瘦肉粥里有鯽魚湯的鮮味，這也是我喜歡的，在南京時他經常熬給我吃，熟悉我的喜好。我的淚嘩啦嘩啦地流，心仍舊是痛的。他這是在道歉，我發現我自己，仍舊那么心疼他，甚至心想他歉疚的心，會不會太為難？可我心中的失望也還在，于是，我們的關系仍舊僵硬著。

兩個月后，我和他的生日，他給我發短信：姐，你一定要到我這來和我一起過生日，我們從小就是一起過生日的。我的眼淚又來了，可還是倔強地刪掉了短信。

生日的那天，我正在飯店和朋友們慶祝，突然接到弟妹的電話，說弟弟突發心臟病送省城急救了。我拔腿就跑，握方向盤的手一路都在顫抖，淚如雨下。趕到醫院，看到急救室的門緊閉，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喊他的小名。就在那一刻，我想，他再大的錯，我也不生氣了，我對他，從來都只是愛的呀！

他醒過來了，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喊“姐姐”，就像30年前我們跌入池塘的那次。他醒來就給我道歉，我哽咽著拼命點頭。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從那次我生了他的氣，他從此日日自責難過，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多次在夜里大聲喊著“姐”。

那一刻，我終于放下了自己的執著。才突然意識到，這份情感，是遠勝于一切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