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頭枕著樹蔭下隆起的千年老樹根,在魯朗這個“神仙居住的地方”四顧環望,只見山上白云茫茫,冰雪覆蓋,折射出耀眼的銀光;地上碧草如毯,杜鵑怒放,灌木叢林掩映下的溪水汩汩流淌。一條之字型小路,蜿蜿蜒蜒連接著坡居木屋,散養的牦牛和馬兒悠閑吃草,頓讓人有了逃離都市的簡單清凈。我瞇著眼睛想,如果忘掉五千公里外的那座城市,就在這兒喝雪山清泉,住木板小屋,吃青稞糍粑,再找個淳樸的藏族女人,生一群孩子,生命是不是就是原生態的了。
1來西藏之前只是聽說林芝有“西藏江南”的美譽,這里地處藏東南河谷地帶,冬暖夏涼,氣候宜人,四季花開,林木秀美,海拔只有2900米,不會有高原反應的不適。江南美景見得多了,對雪域高原粗放廣袤的向往遠遠勝過了小巧秀美的景色,一路上反倒沒有什么驚喜的期待。當旅行車沿著八一鎮以東80公里的川藏路行駛,拐入有“中國最美景觀大道”的318國道時,不斷映入眼簾的風光大大扭轉了我的心態,這哪兒是西藏啊,如同我在瑞士鐵力士雪山腳下看到的風景如畫的小鎮。雪山高聳入云,林海蒼翠欲滴,草甸牛羊成群,繁花錦簇綻放。尤其是山谷兩側坡地上的村寨,完全不像傳統藏族民居紅白相間的房子和院落,而是一幅飽含詩意的木籬笆、小木屋、木頭橋、木長廊組成的山居圖,恍若人間奇幻的桃花源。
沾了自主旅行的光,同行的伙伴和司機師傅臨時商量后,中巴車沿著高原山地草甸狹長地帶的一條小路,穿過星羅棋布的村寨,直接駛到山谷腳下。打開車門,我們便像一群開閘的羊,四散奔向綠茵茵的山坡,鉆入灌木叢和茂密云杉、松樹組成的林海中。聽說畢竟是耳聞,親眼見到這溫潤如玉的景色,才能真正領悟魯朗如同仙境的魅力。雖然只有兩個小時的停留時間,我感覺也足夠奢侈了。在這個讓人不想家的地方駐足和喘息,短一點時間和長一點時間都是難得的精神享受。我一邊撥弄著周邊的枝蔓一邊想,多少年了,啊?這大半輩子一直被庸常的日子包圍著,被霧霾窒息著,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去思考與生計、賺錢無關的精神問題、生命問題。即便在雜志上看到些“逆城市化”“云歸”“逃離北上廣”“私奔”“鄉愁”等內容的話題,有過一些超脫的念頭,也沒有真正深刻地捫心自問一次:你究竟要什么樣的生活,什么樣的人生?觸景生情的情是短暫的,但也是油然而生的。我敢打包票,不管是誰,只要你來過魯朗,都會把自己那顆飄蕩的心、浮躁的心、欲望的心掏出來在這兒洗滌干凈。說心找到了歸宿有些虛夸,給心放一會兒假,讓它安詳靜謐地和著魯朗小鎮的節拍,怡然脈動在大自然的懷抱里,真是妙極了。
真正的發現是心的目光的對視,心的靜謐也是一種怒放,這是我在山林里尋找杜鵑花時突然萌生的感受。魯朗鎮四周海拔3000?5000米范圍內的山坡灌木叢里,密布著品種繁多的杜鵑花。據說,在國內400多個杜鵑花的品種中,西藏就占了170多種。每年四月中旬至六月底,分布在色季拉山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杜鵑花競相綻放,范圍從海拔2900米到5300米,舉目望去,山谷、山腳、山坡,都是五顏六色的花海、花山,花山的至高之處,則是冰清玉潔的雪帽,在這里,你能看到花、草、石、雪、溪五種景色并存的奇觀。可惜,我來魯朗的時候是五月初,加上氣候偏冷,蒼翠的綠色中難覓杜鵑花的芳蹤。于是,我鉆到山坡的灌木林里,向一條嘩嘩流淌的溪水上方慢慢攀爬。陽光云影在葉子上搖曳,云松如同帷幔掛在樹梢,低垂的紗幔輕拂溪水,地上碎碎的野花相映成趣。攀到一個小山丘上后,山坡下一片開闊的灌木林里,一簇簇粉紅色的杜鵑花好似灑落在綠色植被上的精靈,雖然數量不多,卻一枝枝花瓣如翼,花心畢現,如同一只只大蝴蝶飛落俏枝,于細細微風中忽閃著翅膀。一切的一切,如此純粹、柔軟、安謐,身體好似在幾世磨難的滄海桑田中變輕變小了,猶如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那純凈的童年時光,就在這一瞬間重新找回了。我驚喜一個人在靜謐的山谷中有這樣的發現,雖然不是滿眼花海的鋪張,卻在自然流溢的綠色中,找到了魯朗偷偷藏匿的這塊寶地,數株杜鵑,一方綠茵,些許微風,幾縷疏影,令我無限陶醉,倍感慶幸。我想,執意鉆到灌木林里尋覓,也算是對杜鵑花的一份虔誠吧。花朵嬌媚的秘密,在于懂得尋覓欣賞它的人的目光,花在那兒開著,等著,你涉足到表面的背后,用心的目光發現,那花的曼舞和心的怒放,才能有這樣的巧遇,才能避開相互辜負的命運啊。
2杜鵑花的嬌媚讓我癡迷了很久,回來卻找不到路了。瞬間的迷亂中,忽聞溪水的嘩嘩聲,于是,便循著聲音找到淙淙流向山坡下的溪流,小心移動腳步,順溪而下,撥開橫在眼前的枝枝蔓蔓,眼前出現了一片開闊地。也許是在灌木叢林里呆的時間有些久了,眼睛突覺一片明澈,兩側山的中央地帶,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草甸,積木一樣的房舍,詩意地散布在山坡上,綠毯般的草地上點綴著各色野花。一道柵欄隨意勾勒出妙曼的弧線,延伸出家園的樸素和安謐。三三兩兩的牦牛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一棵古樹的附近,一只母牦牛和它的小牛崽奇怪地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絲毫沒有懼怕的樣子。幾匹俊美的馬駒,撒開四蹄在山坡和草地上盡情奔跑。我詫異這景色中沒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除了我,這天光白云下的魯朗,真的如同天堂般美啊。我甚至有些羨慕那些沒有任何天敵和束縛的牦牛、駿馬了,它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這樣一幅美輪美奐的景色中,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奔走,與寧靜溫馨的自然相伴。如果人的心中也能有一方這樣無比詩意潔凈的空間,心靈不由得也會澄澈起來啊,呼吸間,你會頓悟到生命的單純也是值得畢生追求的目標。
古樹巍然斜立,粗壯的虬枝表明它已經活了很久很久,等待那些遠方而來的浮躁的人也很久很久。裸露的樹根如蟹爪抓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我坐下來輕輕撫摸著,感受這根滄桑久遠的日子。四周安寧靜謐,太陽暖暖地照著。一陣倦意襲來,索性躺在草地上,頭枕著樹根,看藍天低低地垂在峽谷之上,大朵大朵雪白的云彩像怒放的蓮花,嬌美動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如此心醉的田園風光不就是夢中的香格里拉么?唉,這么多年以來,我已習慣了生活在忙碌中、喧囂中,傾訴和傾聽,成了一種頑疾般的欲望,一旦獨處某段時間、某個地方,就會躁動不安,就會覺得這不是活生生的日子。庸常的日子要長久、常態,片刻的寧靜是點綴、偶爾。如此,人生就變成了用加倍的苦澀為少得可憐的一點安逸買單,甚至,懼怕孤獨,喪失了一個人靜靜待著的能力。而且,沒有誰逼著你非要這樣做不可,是你自己接受了這個不公平的契約,除了偶有怨言發發牢騷之外,大部分日子,你甘愿像一頭磨坊里被蒙住眼的驢,沒完沒了沒有方向感地轉圈。生活為什么就不能像眼前這樣呢,在魯朗這天堂般的景色中,過簡單、干凈、純潔、節奏隨意、與世無爭的日子?
就這么瞇著眼想著,恍惚中,有空靈的歌聲傳來,那么清澈悅耳。是誰會在這兒唱歌呢?不是夢吧?我坐起身,視野中出現了五顏六色的斑點,緩慢在對面山坡上移動,哦,是一群羊,羊群的后面依稀還有一個藏族姑娘,手里揮舞著什么,歌就是這個姑娘唱的。羊群慢慢向我所在方向的柵欄走來,姑娘的歌聲也近了,越發清晰嘹亮,不過歌是用藏語唱的,我聽不懂,但如同天籟的聲音充滿了穿透的力量,又像身邊那條小溪,溫柔舒緩,浸入心田。等到羊群包圍了我,我只好站起身子,正好那位藏族姑娘就在眼前。羊群中突然冒出一個大活人來,而且是個內地來的漢族男人,并沒有驚嚇著女孩。只見她懷抱一只小羊羔,用驚奇的眼神打量我。我也盯著面前的藏族女孩看,只見她一頭烏黑的長發披落腰間,一根細細的紅線在發絲上纏繞成螺旋狀,綴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寶石,紅藍黃綠,在陽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沒有藏族女孩臉上常見的高原紅,只是膚色黑黑的,大大的眼睛忽閃著雪山的靈氣和一塵不染的純凈,雙腮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嘴唇很厚,難怪能呼出如此遙遠嘹亮的歌聲了。見到我,藏族姑娘只是禮貌地點點頭,走到不遠處木柵欄,不帶一點聲響,輕盈地打開柵欄門,嘴里的歌聲變成了阿赫——阿赫——……隨著她的呼喚,羊群乖乖地從柵欄口魚貫而入,待最后一只羊進入柵欄她要合上時,姑娘突然抬起頭沖著我莞爾一笑,然后,就閃入柵欄旁的一間小木屋去了。
我盯著小木屋看,陽光溫柔地灑滿整個屋頂,也灑滿了我的心。姑娘眼神中那簡單、干凈、純潔的力量感染了我。我開始胡思亂想,如果和一個藏族姑娘一輩子住在這小木屋里,再也沒有以往跌跌撞撞、心力交瘁的日子,生活該多么美好。每天一大早,我去山上放牧,她在家里釀青稞酒,做糌粑團,耕種小菜園。只要我一回到溫馨的小木屋,就會看到她烏黑的長發和美麗的大眼睛,還有兩個甜甜的酒窩。雙手捧過來的,永遠是那只海量的大木碗,里面盛著的,是天天變著花樣的茶。奶茶、甜茶、清茶、酥油茶、面茶、清油茶、牛油茶或者羊油茶,不管什么樣的茶,都熱氣騰騰,都香氣撲面,一碗落肚,眼放光明,通身暖和,力量倍增,疲勞全無。不管外面是狂風怒吼還是冰雪隆冬,小木屋里總是氤氳著溫情溫暖。傍晚,我就和姑娘并肩坐在小木屋的臺階上,聽她唱好聽的歌,和她一起數天幕上寶石般的星星。等我們有了一大群孩子,我就去打獵。這兒是一方自由沃土,蒼涼曠遠,水草肥美,有很多野生動物。我知道,藏羚羊、藏野驢不能打,那是西藏珍稀的野生保護動物。但野鹿、野豬、野兔子可以打,打回來就支一個攤子,架上肉串,點起篝火,撒上鹽巴,讓那群野小子和野丫頭們吃個夠。想著想著,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小木屋前,輕叩木門。
門開了,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一頭烏發和兩只大大的眼睛讓我覺著我和她相識很久,藏族姑娘的表情毫無詫異,兩個淺淺的酒窩變深了,那是美麗的姑娘笑了。
“弓卡姆桑,掐烈卡日云啊?” (藏語:你好,什么事啊?)
我急忙沖藏族姑娘雙手合十,用最熟悉的那句藏語連連說:“扎西德勒,弓卡姆桑!扎西德勒,弓卡姆桑!”(藏語:吉祥如意,你好!)
“扎西德勒,可兒郎喀馬日!”(藏語:吉祥如意,不要客氣!)
“廣達,擦下?”(藏語:“對不起,有牛肉么?”)
“獨,呀配徐點加。”(藏語:“有,請進來坐坐。”)
藏族姑娘閃在屋門一邊,微微躬下身子:“嘎蘇徐!”(藏語:歡迎!)說著,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走進小屋屋,我急忙掏出一百元,磕磕巴巴地說:“貝夏卡則熱,甲塘壩?”(藏語:多少錢,一百元?)
姑娘搖搖頭,酒窩消失了,臉色有點不好看:“米古吧。”(藏語:不要錢。)
我急忙雙手作揖,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廣達,額阿,咕嘰咕嘰。”(藏語:對不起,我,求求你了。)
姑娘噗嗤一聲笑了,什么話也沒說,轉身從墻上摘下一把帶著刀鞘的刀,拔出來,陽光瞬間從刀上掠過一道寒光。只見她從寬大的藏袍里摸出一個囊,解開后掏出一塊焦黃的牦牛肉干,輕巧地用刀削下一片薄薄的肉片,笑盈盈地遞給我。
我將牦牛肉片送入口中,輕輕咀嚼,那干肉片就像化了一樣變得柔軟可口,香中還有一絲甜味。
“鞋辣桌布賭蓋兒?”(藏語:好吃嗎?)
我連連點頭:“突及其,桌布洗扎獨。”(藏語:謝謝,很好吃。)
藏族姑娘又給我削下兩片,我接連放入嘴里細細嚼著,沖她伸出大拇指。老吃人家的東西,而且不要錢,總得還點禮物吧。我從兜里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姑娘。姑娘毫不客氣,剝開輕輕咬下一塊,旋即沖我笑了,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藏語,那個意思應該是很甜呢。
“名卡熱?”(藏語:你叫什么名字?)
“額阿名哪,卓瑪。”(藏語:我的名字叫卓瑪)
我知道“卓瑪”在藏語里的意思是“度母”,她是一個美麗的女神,很多西藏女性都喜歡取這個吉祥美麗的名字。在西藏,卓瑪的名字總是和格桑花相提并論,因為女神的美麗浪漫和格桑花的艷麗多姿是一致的。而且,格桑花并不是特指開放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那種會變顏色的菊科野花,藏民們把他們見到的所有顏色鮮艷的花都稱為格桑花,比如高原杜鵑、雪蓮、狼毒和波斯菊等等。“格桑”的藏語意思是“幸福”,和內地人稱幸福花的意思差不多。我突然想起剛剛拍攝杜鵑花的情形,于是打開相機展示給藏族姑娘看。隨著我的手指按動,一張張嬌艷的花朵在鏡框里綻放,姑娘的頭緊緊挨著我的頭,耳邊垂著的松耳石不斷碰觸我的臉頰,我能嗅到她烏發里格桑花和雪山的氣味,真讓人心旌神搖啊。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好美,好美!”(藏語:格桑花,格桑花,真好看。)姑娘連連說著,語氣興奮,搖頭晃腦。突然,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飛奔出門外。就聽她打了一聲響亮的唿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瞬間跑到跟前,姑娘矯捷躍上馬背,把手伸向我,我不假思考,拉著她的手上馬,那馬兒便朝著一個小山丘疾馳而去。不一會兒,我們就達到了山丘頂部,卓瑪伸手往前一指,就像變戲法似的,眼前幻化出一片如同金色海洋般的油菜花。
這是一片沒有人間煙火的土地,遠處是偉岸而又蒼勁的雪山,近處是無比暖色調的油菜花,純白的云朵就像羊群一樣在花海上漫游。看慣了寧靜柔和的綠色的田野,這鋪張的黃色好似一片厚厚的陽光,灼烤著我靈與肉承載的所有歡樂和疼痛。完全沒有花的嬌羞,這是一種純粹而無所顧忌地恣意亮出自我的淋漓盡致的綻放,絢爛、浪漫、明亮、欣欣向榮、堂而皇之,足以讓世界第三極只剩下這片到處是太陽的地方讓所有人注目。而卓瑪,這個美麗的藏族姑娘,這個野性十足的藏族女人,她身體里散發的香味,如同油菜花般濃烈,讓我心醉。我想俯身貼上卓瑪的肌膚,想雙臂摟住她的腰肢。可卓瑪卻翻身下馬,徑自一人奔向油菜花田,就像一只黑色蝴蝶在花海上飛舞。我不顧一切下馬沖著她追去,情急之下忘了藏語“我愛你”怎么說了,我記得這句話很繞口,漢語標示不出來,只能用拉丁語注音,所以我總是記不住。情急之下,我結結巴巴地沖著卓瑪的背影狂喊:卓瑪!卓瑪!德吉!(藏語:幸福)平措!(藏語:圓滿)桑珠!(藏語:心愿達到了)可是,卓瑪就像沒聽到我的聲音一樣,她美麗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層層疊疊金色搖曳的花海之中了。
3是的,在魯朗,我動了和卓瑪私奔的念頭。
都說私奔是一種生活理想,一種生活態度。其實,說白了,私奔就是不顧一切和自己心愛的人走到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記得鄭鈞那首撕心裂肺的搖滾《私奔》么,歌中唱到:一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 / 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 / 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的城鎮 / 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歌詞說得不錯,私奔的理由是真愛和自由,可問題來了,為了這真愛和自由,你果真能放棄一切么?更何況,私奔的愛情往往是一種得不到祝福和社會理解的愛,而所謂的自由,也不過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安于靜謐孤寂的生活,而你,果真能脫開親人的血脈和朋友的圈子,去獨飲那份孤獨么?比如我吧,在魯朗呆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個多小時,是什么讓我做了這樣一個私奔的白日夢?杜鵑花的嬌艷,油菜花的燦爛,格桑梅朵的絢麗,田園詩一樣的村寨,還有一個單純多情的姑娘相伴?我飄飄然,欣欣然,夢醒了以后又戚戚然。滑過林間的飛鳥,像一個個舞動的問號,接連向我發問: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離精神家園太遠了?是不是離清新樸實的泥土太久了?是不是把愛情的瞬間狀態凝固成普通的日子了?是不是把驚鴻一瞥當做王八看綠豆了?是不是把人間煙火看做世外桃源了?所有這些,在魯朗這個夢一般詩一般的地方,都化作了一碗孤獨的迷魂湯藥,你心甘情愿喝下去,跟著你愛的那個女神般的姑娘私奔,忘卻喧囂骯臟的都市,復雜多變的人脈,欲壑難填的深淵,居心叵測的小人,喪失尊嚴的奉承,口是心非的虛偽,繁文縟節的禮儀,人的本真一旦和自然的本真發生碰撞,你經歷的那些就都會化作白日夢的風吼,吹動你的靈魂升騰到高處,俯瞰你的肉身,是多么庸俗不堪。
白日夢醒了,你還是要落地。橫在你面前的,依然還是事業、婚姻、家庭、子女教育、贍養父母、上下級關系、客戶交往、股票債券、堵車霧霾、吃農藥殘留的蔬菜、情人反目、親情背叛、故人離去、微信的廣告越來越多、網購的產品沒法退貨、沒素質的人和車闖紅燈。魯朗小鎮和你熟悉的城市,好像就是兩個世界。你一邊抱怨這日子他媽的沒法過了,一邊依然“蠻拼的”做人做事。日常的煙氣吞沒了你的精神家園,你要務實,你要面對,你要掙扎,你要忍耐,你要包容,你有私奔的賊心卻沒有賊膽,或者,你一時沖動真的和某人私奔了,卻像魯迅《傷逝》里的子君、涓生一樣,終因明白了“人必活著愛才有所附著”的道理后分崩離析,亦如現代版的王功權,以天命之年和相好的宣告私奔,卻在一個月后就反悔,復又向頑固的社會和舊有的生活方式舉起了投降的白旗。
魯朗小鎮的美是純粹的,卓瑪這樣的姑娘也是純粹的,私奔到這樣的地方,遇到這樣的女人,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歡的環境里,淡泊寧靜,與世無爭,無疑是人生莫大的幸福。然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真正純粹的美和人大多存在于幻想幻覺當中,于是,私奔就成了一種驕傲而無奈、困惑而執著的生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