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案”里的正義之聲

王文正還披露了當年一個普通干部對此案的不解：“我想問一下，這些‘胡風分子很多過去都是參加過革命的，現(xiàn)在怎么又反過來反對革命了呢？說他們是混進革命隊伍來的，可那個時候參加革命是要掉腦袋的，誰愿意拿腦袋來開玩笑，來‘混進革命隊伍？”

共和國第一個大冤案“胡風案”中曾擔任審判“四人幫”法官之一的王文正口述、作家沈國凡采寫的《我所親歷的胡風案》，它讓我們看到了這位代表公檢法作為“案件原告”的當時的審訊員、后來的法官，是如何依照法律和良知來辦案的。

上海成“胡風案”重災區(qū)

1955年5月，年輕的上海公安局工作人員王文正，被調(diào)到新成立的“胡風專案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工作，擔任公安預審員，負責對被捕“胡風分子”的審訊工作。除擔任主審張中曉、尚丁的工作外，還參與了對梅林、何滿子、彭柏山等人的審訊。

由于審訊工作中所牽涉到的這些人的“罪名”，他還到這些涉案人員的工作地或相關(guān)人員的所在地去調(diào)查，從而得到了許多第一手材料，對“案情”有了新的認識。

上海是胡風自1930年代起一直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在那里他有眾多的朋友，自然是“胡風分子”扎堆的地方。僅榜上有名的就有賈植芳、王元化、劉雪葦、彭柏山、耿庸、羅洛、張中曉、何滿子等一大批人，而每個人又涉及到一大串他們的親戚、朋友甚至學生。

于是，上海和北京、武漢、天津一樣，理所當然地成了這場運動的“重災區(qū)”。由于上海地位的重要性，公安部將上海作為排查重點，王文正所在的“胡風專案辦公室”，除接受市委領(lǐng)導外，還同時接受公安部的直接指示。

在審訊員的眼中，這些“胡風分子”他們無一人認為自己是“反革命”，多數(shù)也不相信胡風會是“反革命”，差不多都是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無論是與胡風交往較早的賈植芳;還是與胡風并無來往，只和賈植芳、耿庸有些來往的何滿子;還是年輕的被認為是最“反動”的張中曉;還是與胡風自左聯(lián)時就相識的“刎頸之交”、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的彭柏山;還是毫不含糊地為自己“軍統(tǒng)特務”的罪名辯誣的曾卓;還是僅因解放前與詩人羅洛一起在成都從事革命進步文藝活動而被視為羅洛在成都的“代理人”的林祥治？他們無一不是有什么說什么，誠實面對審訊者，以對自己負責、對他人負責的態(tài)度來直面人生這一大變故。這一切都給王文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樁還原真相的假案

在當時的“運動”氛圍和思維下，公安審訊和調(diào)查必須按照“三批材料”編者按語“先入為主”的定調(diào)來進行，個人是左右不了案件性質(zhì)的。但具體到這位審訊員，在辦具體案件和對待具體人的問題時，還是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盡可能地做到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認真調(diào)查研究，以還原事情的本來面目。本書第八章“尚丁、曾卓的‘軍統(tǒng)特務疑案”，敘述的就是一樁經(jīng)他之手還原真相的假案。

曾擔任過黃炎培秘書的尚丁，時在上海的出版系統(tǒng)工作，與胡風本沒有一點瓜葛，卻被懷疑是暗藏在革命隊伍里的“胡風分子”，更要命的是，在清查運動中，在押的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陳蘭蓀供出曾發(fā)展尚丁和另一位“胡風分子”、七月派詩人曾卓為軍統(tǒng)特務，尚丁還為陳蘭蓀提供過情報。

這一切，有當年陳為尚丁和曾卓提供情報向上級領(lǐng)取的津貼報表為證。白紙黑字，看來二人確切是軍統(tǒng)特務了。

只是，王文正從審訊尚丁得到的回答和直觀印象，感覺證據(jù)不足，更由于黃炎培和周恩來的徹查要求，他便要求親自到重慶去翻閱軍統(tǒng)局留下的原始檔案，并提審陳蘭蓀，以取得“鐵證”。

于是，他來到重慶。雖然在軍統(tǒng)局的檔案中真的找到了陳蘭蓀為尚丁、曾卓二人上報的手寫考績表，但他并不相信這一孤證，堅持七次提審了這位文化特務。經(jīng)過與陳的斗智較量，陳最后承認根本沒有發(fā)展尚丁、曾卓二人為軍統(tǒng)特務，所填報表只是為了向上級冒領(lǐng)每人四千元的特務經(jīng)費。須知，在那個年代，八千元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陳不僅揮霍了這筆錢，更可惡的是，由于這張報表，在“肅反”運動中給尚丁、曾卓二人帶來了真正的麻煩，差點成了“歷史反革命”。

為了取得更多的證據(jù)，王文正又不辭辛苦南下到安徽蚌埠某勞改工地，找到當年在軍統(tǒng)最了解陳蘭蓀的一位張姓同事。通過張的供述，證實了陳曾“把比較知名的人士的名字寫在報表上，作為準備發(fā)展特務的對象，在未被批準為特務之前，稱為‘運用員，并說提供了有關(guān)情報，報上一個可以拿到幾千元。”就這樣，由于王文正的較真，才為二人澄清了這項罪名。尚丁在被關(guān)押了一年多后，得以無罪釋放，在這一冤案中應算是相當罕見的了。王文正也為在整個案件中這一個案得到正確的解決而感到高興。

可是，王文正這幾個辦案人員當時卻被認為是“思想跟不上形勢”。更沒想到的是，12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又硬說王文正當時包庇了尚丁和曾卓這兩個胡風集團中的“特務分子”，并揚言要砸爛他的“狗頭”。最終，在他的據(jù)理力爭下，才沒有進一步加害于他。

冤案的制造與平反

無獨有偶，與王文正同樣有著正義感的還大有人在。曾擔任中央胡風專案審查小組（十人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的王康在回憶文章中披露道：在審查中，專案組查閱了大量國民黨機密檔案，發(fā)現(xiàn)胡風非但與國民黨沒有什么政治上的勾結(jié)和聯(lián)系，相反，證明胡風是國民黨千方百計打擊的左翼文化人士;又了解到那些“材料”的摘錄很有“問題”，感覺這個案子很可能是個錯案。

到1956年下半年，由于最高檢和最高法的領(lǐng)導同志都認為，把胡風集團定為“反革命集團”的法律根據(jù)不足，王康便向“十人小組”組長陸定一建議，是否開次會一起議議。

陸同意了，于是，王康下達了開會通知。但最終，周揚卻通知王康說，他和羅瑞卿商量，認為“胡風反革命案”是毛主席定的，怎么能夠討論？這個會當然就不能開了，一切仍按“既定方針”辦。幾年后的1959年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時，卻將王康揪了出來，責問他：“胡風反革命案是毛主席親自定的，你為什么還敢懷疑和反對呢？！”最后給他的結(jié)論是“實際上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翻案”，受到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調(diào)離原工作，內(nèi)定為“控制使用”。直到1980年復查胡風案時，才對王康的“問題”重做結(jié)論并予以徹底平反。

在書中，王文正還披露了當年一個普通干部對此案的不解：“我想問一下，這些‘胡風分子很多過去都是參加過革命的，現(xiàn)在怎么又反過來反對革命了呢？說他們是混進革命隊伍來的，可那個時候參加革命是要掉腦袋的，誰愿意拿腦袋來開玩笑，來‘混進革命隊伍？”這也正是王文正內(nèi)心疑問之一，但在那個年代，他只能放在心里。

不僅普通干部如此，抗戰(zhàn)時期在周恩來身邊工作的張穎，在所著書中也提到，1955年她被調(diào)到“胡風案件”一個五人小組工作，在看文件時，她提出自己很清楚“綠原并沒有去中美合作所，胡風根本就不同意他前往”這一情況，要求如實向上匯報，及時糾正過來。但上面還是以“已經(jīng)把材料送給高層領(lǐng)導，不可能取回改了，只能如此”為由不再往上匯報。

她的書中還寫到，1958年，廖夢醒曾對將阿垅定為“反動軍官”“國民黨特務”一事向她表示困惑，因為胡風曾通過廖數(shù)次將阿垅提供的國民黨軍事情報交給黨，甚至交到周恩來手中，實際是對革命事業(yè)有功之人。廖問道：“怎么不調(diào)查清楚就那么定為國民黨特務呢？”張穎也有同感：“這種情況不只阿垅一人。我親自經(jīng)過的，綠原也是這樣被冤枉的。我提出證據(jù)也不行。”可見，“實事求是”的原則在“欽定”的按語面前，是多么地蒼白無力啊！試想，假如沒有王文正的調(diào)查研究實事求是，那么，尚丁、曾卓他們，豈不將定罪“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而得到更嚴厲的處置？！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胡耀邦主持平反冤假錯案工作。胡風案件過去25年后的1980年，公安部聯(lián)合最高人民檢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黨組對這一案件進行了復查。得出的結(jié)論是：“胡風不是反革命分子，也不存在一個以胡風為首的反革命集團。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應屬錯案錯判。”

（《鳳凰周刊》總第562期 曉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館員、胡風之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