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老鐵路（外一章）

簡云斌

一條老鐵路，在月光下幽黑得發亮，像一個孤獨劍客，半生蒼老，步履蹣跚，雙目卻迥迥有神。

它從一道夾皮溝走出來，順著河岸，繞過小城，在一個貨站匯集，然后通向遙遠的都市。夾皮溝里有兩座煤礦，開采很久了。老鐵路是輸煤專線，每天只有兩趟煤車經過——老式的機車，拉著十幾個車皮，轟轟隆隆，咣咣啷啷，一路鳴著笛，喘著氣，走得比老牛還慢，有時還要停下來歇息。

夜色中，煤車大搖大擺而過，小城在微微晃動，但小城人安之若素。他們不知道，在外人眼里，老鐵路、老火車……這些前工業化時代的產物，簡直是一道稀罕的風景。當然，小城周邊有高山、峽谷、石林，自然景色非常不錯。

除了煤車經過，老鐵路純粹是人們休閑散步的去處。上下班的，健身的，談戀愛的，挑山泉水的，誰不喜歡這條老鐵路呢？

鐵路邊長滿了刺槐、泡桐、夾竹桃，夜風送來樹葉的清香，月光灑在鐵軌上，螢火蟲在草叢飛舞，河水在坎下嘩嘩流淌。一個人漫步，越走，就離小城越遠，就走進了田野與荒郊。在澄靜的夜色里，看著小城那些不算璀璨、但很溫暖的燈火，再看看遠處高聳的山影，頭上蒼黛的星空，還有那輪明月，心中有一份慰藉和感動。

在老鐵路走了二十年，從青蔥歲月到疲憊中年。我熟悉老鐵路的每一根道枕，老鐵路也熟悉我腳底的每一塊繭疤。以前是月色如水，如今，依然是月色如水。

也許，生命就像那列老火車一樣，隨時可以停下來，喘口氣，再緩緩地走下去。

螢火蟲

對于都市里的人來說，螢火蟲已成了天方夜談。但在小城的夜色里，它們依然在飛，提著小小的、亮晶晶的燈籠。

這些螢火蟲，它們是夜空丟失的星辰，灑落在山坡、樹林與草叢中，變成了大地的孩子，露滴一樣純潔，珍珠一樣明亮。

其實在小城，能看到螢火蟲的地方也不多。老鐵路旁有一處山坳，種滿了玉米、南瓜、黃瓜等作物，山坡是竹林和香樟林。夏夜，這里成了螢火蟲的天堂。

它們的飛舞，是人世間最輕盈、最令人心動的抒情。從一片草葉到另一片草葉，從一處水塘到另一處水塘，從一扇窗口到另一扇窗口。星星點點，密密麻麻，像大海中的波光，像夜色中閃爍的花瓣。它們，把小城的夜晚點綴得如此迷離、溫馨。

它們紫藍、晶瑩的燈籠里，裝滿了田野的故事，也裝滿了微風、細雨、夢幻、祝福。柔聲輕訴，逝水流年。

我常常來到這里，看著這些螢火蟲，仿佛看見遙遠的童年，看見家鄉的夏夜。而家鄉，離這里有好幾百里路，山重水復，地老天荒。我所熟悉的那座村莊，已經破敗、凋零，許多親人都已離去，許多窗口的燈光都已熄滅。

不知今夜，那片荒蕪的田野中，還有沒有螢火蟲的飛舞？它們是否知道那個離鄉遠去的少年——當年，他赤腳走過田埂時，心中懷著的那些歡喜與憂愁，如今丟失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