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振
新加坡華人社會中農歷七月鬼節,是集道教、佛教與民間宗教信仰于一體的傳統節日。人們在這個以祭鬼為主體的節日中,賦予慶贊活動中所構建的神鬼體系以社會意義,通過在各種慶贊活動中建構神鬼體系以對應現實生活中的社會秩序,并在此基礎上建構身份認同與文化認同。
慶贊中元:人與鬼神的狂歡
新加坡是一個移民國家,在這個不足七百平方公里的城市國家中,居住著包括華人、印度人、馬來人、歐美人等多個族群的人們,這些族群在移民到這個國家時,將各自的傳統文化也帶到了這里,形成了現在新加坡的頗具移民特色的各種文化雜糅的局面。在這些文化中,傳統節日及信仰活動最具特色和代表性。新加坡政府為了滿足各個族群的需要,特別設定了多個節日假期,如針對華人設立的春節、中元節假期,針對信奉伊斯蘭教的馬來人設立的開齋節假期,針對印度人設立的點燈節假期等。在這些節日中,各族群都會展開各有特色的節日活動,其中華人社會的中元節,因為持續時間較長,活動較為豐富,內容以祭祀為主,而形成一種人與鬼神狂歡的活動。
新加坡華人社會慶贊中元活動,主要是在農歷七月初一到七月末舉行的各種祭祀鬼神的活動,新加坡華人受到道教、佛教以及民間信仰影響,認為七月十五中元節為鬼節,在此期間需要祭祀亡靈,以期獲得護佑。慶贊中元活動根據參與主體不同,可以分為多種方式。從祭祀對象來看,家庭內部或公司內部的個體祭祀活動所祭拜的主要是祖先及居住(或工作)空間周邊的孤魂野鬼。祭拜祖先和鬼,目的主要有兩個:一是避免孤魂野鬼前來騷擾;二是以祭拜的方式表達對祖先亡靈的敬意,并祈求祖先賜福。
以佛教、道教為主體的慶贊活動,其神鬼體系往往突破地域范疇,并且具有極大的穩定性,其活動也主要以成文經卷作為藍本進行,由于其主要組織者與參與者都是宗教教徒,其祭祀活動具有很強的宗教性特點。新加坡一些寺廟中舉行盂蘭勝會或者普度會時,有所謂的“搶孤”活動。“搶孤”就是寺廟在空曠的場地架起高棚,并將各種祭品置于棚頂,在祭祀儀式完成后,便任由信眾搶奪祭品,據說這些祭品具有神性,食之能保身體健康等,也被稱為“祭生幽”。
以地緣關系為主的集體性慶贊活動,主要體現的是民間信仰觀念,其構建的神鬼體系更具有社會意義。早期中國人移民到新加坡,他們所面臨的是幾乎完全不同于國內的社會結構與社會狀況。在這個被英國政府管制的島嶼上,他們只有按照籍貫或方言進行組合,組成幫派或者會館等社團組織,才有可能生存下去。于是,互幫互助成為華人的生存之道,人們結成兄弟之誼才能謀得更好的生活,而慶贊中元活動中所構建的神鬼體系也明顯地體現了這一點。大伯公:處于“邊緣”地位的神靈
新加坡華人祭祀中,神靈主要有兩類:一是供奉福、祿、壽三星,三位神祗圖像被繡在長寬均超過一米半的巨幅綢緞面料上,上面往往飾以各種吉祥圖案,并繡有“合境平安”字樣。有的地方如武吉知馬美世界中心慶中元會的神像圖譜上只有壽星公,其前排供桌上有山神土地、酆都大帝、救苦天尊等五位神祗牌位。這些人供奉壽星等,也許是基于以下兩層原因:一是“三星”是民間信仰中能夠給人帶來福祉的神仙;二是在民間信仰神仙體系中“三星”屬于“散仙”范疇,也許可以對應移民的原有政府與移民之間的關系,移民海外的華人從生活狀態來看,已經脫離原有社會體系,但從情感和其他方面而言,又需要給予保護,而這種保護多是無組織的,尤其在1916年中華總商會成立之前,移民的原有政府在保護移民利益時,只能通過非正式方式與英國當局交涉。需要指出的是,“三星”只是作為圖像出現在祭祀之中,并沒有具體牌位。
另一位被供奉的神祗是“大伯公”。山水河村飛顯廟法律顧問王明杰先生認為,大伯公就是土地神。臺灣輔仁大學宗教學系鄭志明先生梳理了源自于客家社會的大伯公信仰在東南亞的發展及其社會蘊含并指出:東南亞大伯公崇拜,不是單純福德正神的土地公,而是晉位于神境的土地神或地頭神,具有“祗”和“神”的雙重身份,同時也包含著“鬼”與“神”的雙重身份,比其他神明更能被東南亞華人所接納而普遍流傳,成為華人社區主要的崇祀神明。
有關新加坡華人社會祭祀的大伯公信仰問題,曾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引起過一系列討論,但未能在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我們現在討論華人慶贊中元供奉該神祗,放下爭論不談,單以其對應的社會角色而言,其代表的主要是地方保護勢力,這些勢力也許得到了政府認可,也許僅僅是民間自發而成的,他們的職責大體是一致的,即保護和維持“合境平安”。武雅士認為土地神一般有兩個功能:一個是管理相當于人間的流氓、乞丐和其他具有危險性的陌生人的眾鬼;二是監督他負責下的人們所作所為,記錄他們的言行,定期向他的上司匯報情況。在新加坡華人社會中大爺伯大抵也具有這樣的功能,人們祭祀它一方面是對其保護合境平安行為表示敬意,另一方面也是祈求其能在向其上司匯報工作時,多替信眾說幾句好話。
好壞分明享供奉:祭祀中的鬼
七月祭祀習俗中,鬼是最為主要的祭祀對象。在慶贊中元活動中,鬼大體上可以分為四個層次:最高層次的是大士爺,亦被稱為鬼王。中元節的時候觀世音來普度眾生,觀音不可能來的時候大士爺來,他就化成鬼王,管理眾鬼。眾鬼可以吃,可以拿,但是不要打架。
在中元會上,大士爺通常是焦面大腹、瞠目獠牙、口吐火焰,一般頭上頂著一尊觀音。摩士街盂蘭會上,大士爺像旁邊還貼有一副對聯:“莫向山中悲夜月,且來壇下領衣齋。”并書以“普門大士”字樣。據該地中元會爐主王先生說,大士爺像完全是紙扎,等中元勝會之后,即將該神像燃燒掉。
第二個層次的鬼是大爺伯、二爺伯。馬來西亞學者劉崇漢先生認為:“大爺伯、二爺伯信仰源自安溪及永春民間對冥神及鬼卒之膜拜,大爺伯即白無常,二爺伯是黑無常。”武吉甘柏三巷中元會上,供奉大爺伯、二爺伯的牌位置于“福祿壽三星”神像旁邊,另外搭建一個醮棚,供奉紙扎大爺伯和二爺伯像,醮棚兩旁懸掛一副對聯:“大爺奉行守其道,二爺執法服人心。”摩士街盂蘭勝會上沒有二爺伯牌位,僅供奉大爺伯(其形象為白無常,并在高帽上寫有“一見發財”字樣)。不過據當地人說,這只是少數,大多數地方慶贊中元會上,都會專門搭建大爺伯、二爺伯醮棚。
第三個層次的鬼是被稱為“好兄弟”的無主孤魂。這些鬼一般不具有危險性,他們代表的是與現在活著的人沒有親屬關系、同時也不能位列神靈之位的鬼魂,尤其是一些沒有子嗣的孤魂。好兄弟信仰大概是隨著閩籍移民來到新加坡的,姚衍生在《臺灣宜蘭縣歲時節日習俗》一文中提到:“……閩南在廳堂財神范蠡或關公神像前,是在門口以長板凳擺上菜肴致祭,焚燒的是經衣冥紙,顯然是把好兄弟(無主孤魂)當作財神。”現在新加坡華人社會中,無論祖籍何處,在慶贊中元活動時均祭奠好兄弟,不過不是將其視為財神,而是類似于擬制血親的親屬關系。
善府宮圣佛堂普度圣會上,在與神像相對的活動場所另一邊,供奉有“祭祀境內男女無主孤魂神位”。摩士街則在神像旁邊供有三副牌位:一是“醮壇附薦本區男女老少先靈”,二是“附薦海陸空三軍陣亡將士靈位”,三是“醮壇追悼十方三界孤魂留孑等眾”。其他地區的牌位大抵如此。通過這些,我們可以看出,在華人信仰觀念中,“好兄弟”活著時是朋友兄弟關系,在其死后祭祀時亦要對其表示尊敬,因此在供奉它們時將其稱為“神位”或“靈位”。
第四個層次的鬼即境內各種具有危險性的孤魂野鬼,按照武雅士的說法,這些鬼一般對應于社會流浪人員,屬于需要提防的勢力。在新加坡七月鬼節期間,流傳有“半夜里走路有人喊你不要回頭,這是鬼在呼喚”的說法,這里的鬼就是指的具有危險性的孤魂野鬼,人們祭奠這些鬼魂為的是避兇。
祖德宗功蔭后人:祭祀中的祖先
人們對于祖先的祭祀,本質上來說是一種示敬行為。不同于神靈的是,祖宗曾經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是家族內去世的先人,無論這些人在世之時是否修行,亦無論他們是否有過豐功偉績,只要在世之時未被家族除名,在他們去世后,都會被尊稱為祖宗。祖宗也不是鬼,至少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不屬于具有危險性的鬼的范疇。他們被認為既有可能護佑子孫,卻又不如神靈威力大,同時,如果不能得到應有的尊敬,他們又能變作具有危險性的鬼來危害子孫。由于祖先是家族內部的先人,因此多數人在祭祀祖先時選擇在家族內部或家庭內部進行。在新加坡華人社會慶贊中元活動中,一般祭祀祖先亦主要體現在個體祭祀上。集體性慶贊活動時,主要由參與人燃香焚紙告慰祖先,很少有專門牌位。
雖然在慶贊中元活動中祖先祭祀并不十分突出,但在新加坡眾多的宗親會館中,卻是十分重要的集體活動,如三江會館每年都會舉行規模較大的祭祀祖先的活動。
多種信仰混雜的神鬼體系
由于新加坡華人移民來自不同區域,這些人所帶來的信仰觀念也不盡相同,所信奉的神鬼體系也有很大差異。新加坡華人移民在交往過程中,逐漸將各自信仰互通有無,遂形成較成體系的神鬼體系,由是,現在新加坡華人慶贊中元中構建的神鬼體系帶有明顯的雜糅性特點。
摩士街盂蘭勝會上,在臨時搭建的醮棚外的一塊木板上,張貼著毛筆寫成的“慶贊中元”表文:
太上三五都,功經錄玄門,秉教具職科事,臣靄云道院李蘇仔,誠惶誠恐,稽首俯伏百拜上言:金井霜飄,旅客異途思故里;白楊風颯,沉魂夜府怨新寒。
俯身丹幗上瀆
奉道修建慶贊中元盂蘭勝會,朝真禮、斗施食超迷利泰迎祥。暨領摩士街中元會善男信女聯絡人等,謹秉丹誠拜,干天鑒詞稱,信等生逢盛世,際遇其時,感天地以生成,荷三光而普照。
粘恩賜福,合境平安。
時逢秋夜節屆蘭盆渡迷之日,眾等一心,年年恭祝,歲歲朝賀。擇于七月初八日仗道慶贊中元,大帝敕罪,地官寶誕芳辰,盂蘭清醮滿堂功果,普度迷魂,上奉大道金闕,高真仰祗福佑,下濟十方孤魂留孑,各證生方。
留恩施主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文表百拜,上謝穹蒼,時維
甲午年七月初八日謹榜
但根據表文,我們不難發現,其中蘊含著很明顯的佛教色彩,比如慶贊中元活動稱為“盂蘭勝會”,而我們知道,盂蘭盆節是佛教重要節日,并且從其供奉的神位上看,多為民間信仰神祗。其他地方如前面提到的善府宮圣佛堂普度圣會,主要以佛教法事為主,但亦供奉諸如福祿壽三星、八仙等道教神祗和大爺伯、二爺伯等民間信仰神祗。正如汪鯨所言:“在東南亞人心目中,區別何為佛教神、何為道教神并不重要,實際上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早在華人移居東南亞之初,他們帶去的神祗,也多是佛道之味兼有,原始宗教之色摻雜。”人們在這個雜糅民間信仰、佛教、道教等多種信仰體系的節日里,通過舉行各種各樣的儀式活動與慶贊活動,構建出一整套人、鬼、神與祖先的秩序體系,并在神圣與世俗的世界中找尋和生產文化與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