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田園
我問,追求是無盡還是終結(jié)?
你說,如同所有的星星,都要向天空墜落。
這么多年了,每當(dāng)晚歸的我行走在一片曠寂的星空下,都要想起當(dāng)年我和星之間的這段對話,當(dāng)然還有星。于是我拐到一處僻靜的空地,像許多年前星在的時候一樣,尋一塊干爽清涼的草坪躺下,仰望著浩渺的星河,想象自己向著天空不斷地墜下去,掉進沁涼的夜色中,如同墜入一片冰藍的湖泊,湖底流淌的是熔金的月光……
我和星相遇的經(jīng)歷十分簡單,甚至有點粗暴。他橫空掉進我家的陽臺,把當(dāng)時正在對一盆仙人掌慷慨演說的我嚇掉了下巴。
“你……你……你——哪里冒出來的?”
他全然沒有入侵私宅的意識,睜大眼睛無辜地盯著我看:“我的飛船壞了。”
“所以?”
他有點驕傲地咧開嘴,直直地指向頭頂?shù)奶炜眨骸皬哪抢铩?/p>
“……年輕人,我建議,你要不要上康寧看看?”
但立馬我就意識到他大概是認真的——縱觀神州大地,沒有哪個中國人不知道“康寧”,也沒有哪個正常現(xiàn)代人不知道冰箱和電視,更何況后來他硬拖我到空地上看他的飛船,我的下巴又干脆利落地掉了一回。
我一直追著他猛問:“你真的是外星人啊?你真的真的是天上來的?這頭臭屁的紅發(fā)也是真的嗎……”然后稀罕地在他身上東摸西瞧,直逼得他大呼:“姑娘,手放尊重點!”
終于滿足了好奇心,我意識到眼前的一個大麻煩,我指指他,指指飛船,講話都有點結(jié)巴:“這么大一件東西擱在這兒,你是想上明天的新聞頭條嗎,小伙子?”
“船隱形了,只有你、我兩個人才看得見。”
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的心里升起莫名的喜悅,一種和人共享秘密的驚喜感把心房撐得滿滿的。我大力拍打他的肩膀:“好兄弟,這個忙我?guī)投耍『伲医袗郜敚揖徒心阈呛昧恕!?/p>
說是幫忙,其實我也只配端個茶送個水而已,大部分的時間我只是托著下巴蹲在旁邊觀摩他搗鼓那一堆復(fù)雜精密的儀器,數(shù)數(shù)過路的螞蟻,順便打幾個無聊的哈欠。
到了日影西移、黃昏將至的時候,我和他并肩躺在草叢里天南地北地閑聊。
于是,我知道了他是一個傳奇的星際航行家,到過無數(shù)的星球——雖然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寂寥無垠的荒漠。
“愛瑪,看那邊,那顆那顆和那顆,上面都有被我征服的痕跡哦!我還給它們?nèi)×嗣帧!?/p>
“叫什么?”
“大荒二荒和三荒……哈哈哈實在是太荒了嘛!”
——唯一相同的風(fēng)景就是萬籟俱靜中漫天搖曳的星光。
“傻不傻,”我微微笑了,“那你為什么還總憧憬到天上去?”
“不,不是到天上去,是回天上去!”他嚴(yán)肅地糾正我。忽地又笑成了一朵花,“姐姐,我說是為了看風(fēng)景,你信嗎?”
“信啊,你說什么我都信。”當(dāng)然這句話我只在心里說說,我還是故意擺出了一個高貴冷艷的不屑表情甩下一句:“哦,是嗎?”
“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說著,他佯裝憤怒地瞇起眼,眼里卻像盛滿了星星,璀璨極了。
賭氣也就是一秒鐘的事情,他又忍不住轉(zhuǎn)頭看我:“說起來,愛瑪,長大后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嗎?”
“我?”
夜風(fēng)有點涼,但我的臉頰卻微微發(fā)燙。
“其實……我一直想當(dāng)一個演說家……”
我的聲音越來越輕,以為又要招來對方的嘲笑。
“很好嘛!”他竟然大笑了數(shù)聲,而后特嚴(yán)肅地盯著我,“什么是演說家?”
唉……我早就知道是這樣。
我于是解釋道,就是站在舞臺上向觀眾表達自己的觀點的一群人,他們的語言有著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成為演說家就可以讓全世界都傾聽你的聲音,你的思想。你可以在最廣闊的舞臺上盡情構(gòu)建宏偉藍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棒的事情嗎?
“沒有,”他微笑著,“棒極了。”
我一臉古怪的表情看著他:“我開玩笑的,你不會真以為我能當(dāng)上演講家吧?”
“為什么?”這次換他吃驚了。
“小伙子,你知道多少人夭折在夢想這條不歸路上嗎?能像你這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天底下能有幾個?”
他爬起來看著我,眼神頗像看著個神經(jīng)病。“愛瑪,我聽出來了,你就是個傻子。”
我白了他一眼,毫不示弱:“傻子比瘋子好。”
“你這么覺得嗎?”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以為他真的生氣了。但他走開十幾步,轉(zhuǎn)過身,又在遠處看著我,并向我伸出手來。他的眼神無比堅定。
“愛瑪,向天空墜落吧!”
我緊緊地握住了那雙手。
…………
“愛瑪,你來得正好!快餓死我了……”他抬頭一看到我就開始叫喚。
“知道了,知道了。”我剛把餐盒放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
“唔,好香。對了,愛瑪,我剛剛怎么看到你在跟鄰居發(fā)火啊?發(fā)生什么了?”
我布菜的手停頓了一下,平靜地回答:“沒什么,吃你的。”
酒足飯飽后躺著曬星星,是他這位偉大的星際航行家同志最熱衷的活動。我也樂得作陪。
他愜意地嘆了一口氣,向著天空伸出手,讓夜風(fēng)靜靜地流過指縫。“愛瑪,我覺得我要掉下去了。你聽到了嗎?天空在召喚我。”
我壞心腸地潑冷水:“哈哈,我不信,你掉一個我看看。”
他皺起眉,特嚴(yán)肅地發(fā)了會兒功,半晌撫著肚皮重重嘆了一口氣:“不行,晚上吃多了……”
我相信他有一天真的會向天空墜落,星,就像他的名字。而且,那個日子一天天近了。
那天晚上星星特別明亮,與他眉飛色舞的神情格外相稱。
“愛瑪,我就要成功了,我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馬上就可以出發(fā)了!謝天謝地,愛瑪,你趕緊讓我擁抱一下!”
我們擁抱在一起,滾在草坪上狂笑,瘋瘋癲癲沒心沒肺,他沒有注意到我悄悄暗淡的眼神。
他邀請我到他的飛船上看看。
“怎么上去?”我仰頭看著這個足有十層樓高的大家伙。
“爬上去。”話音未落,他噌的一聲躍上船舷,麻利地向上攀爬。
我狼狽地手腳并用,爬了五六米就手腳哆嗦,我向他喊道:“星,星,你都不怕嗎?”他低下頭,瞧著我咧嘴笑了:“怕什么?我本來就屬于天空。”
恍如一夢初醒,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本就屬于不同的世界。——行走在不同的土地,說著不同的語言,走向不同的遠方。
我開始醞釀一個告別。我不想在他面前落淚,只想瀟灑地拍拍他的肩,說上一句常回來看姐姐。
但事情的發(fā)展卻不是我想的那樣。當(dāng)我回到家打開門,看見的卻是他瑟縮在窗邊,呆滯地望著窗外的背影。我知道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
“嘿,星?”
他背對著我的肩膀抽搐了一下,良久,他才極輕地吸了一下鼻子:“我回不去了……”
什么?我被他眼底深深的絕望嚇得退了一步。他抓住我的手不停地問我:“愛瑪,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他用力揪扯著自己的紅頭發(fā),突然抬起一雙猩紅的眼睛望著我,“愛瑪,我是不是瘋了?根本沒有什么飛船,其實……其實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什么星星、荒漠都是假的,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但我卻異想天開地以為自己是天上掉下來的……”
我看到一直以來支撐他的信念被擊潰了,他現(xiàn)在看起來真的像個瘋子。我知道一直以來那些鄰居們背后是怎么議論他的,他太與眾不同,人們說他是神經(jīng)病,就像我最初以為的那樣。
但是,為什么連他自己都產(chǎn)生了懷疑?那個指著天空宣稱自己屬于那兒的囂張家伙去哪兒了?
那到底,還有誰能見證一個向著天空墜落的奇跡?
“你是個天才啊,星!”
我沖向那片空地。我一下子明白了星如此絕望的原因——沉寂的夜幕籠罩下,那只飛船孤寂地躺在草地上,左側(cè)翼鉸成了奇異的角度,引擎也燒壞了三個,就像一頭擱淺的巨鯨,無望地空對月光。
奇跡……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我喃喃著無力地癱軟在地,滿天星斗旋得我眼花繚亂。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了一抹紅光轉(zhuǎn)瞬即逝,那是他一頭跳動的紅發(fā)從我的視野中晃過。
我猛地站起來。
奇跡?
它就在飛船上,掛在船艙外。一瞬間我忘記了高處的恐懼,踩上踏板一直爬到了頂端。那里竟有個樣式十分老舊的呼叫機樣的裝置,顯然在角落中被主人遺忘了很久。但,就是它在發(fā)光。
我把它抓起來,貼在耳朵上,嘈雜的電流聲和風(fēng)聲中,我分辨出了那頭均勻的呼吸。眼淚毫無防備地掉了下來,燙手得很。
我平復(fù)了一下狂跳的心臟,拾起笑容:“你好,請問能說中文嗎?”
…………
嗯,這個故事到這就接近尾聲了,他的朋友來到地球,把他接回了家鄉(xiāng)。從此鄰居也再沒有誰提起,他自此從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只是每次夢醒后,我都如此清醒地知道他存在過。
——他讓我篤信奇跡和無限,他是我的無畏和信仰。
現(xiàn)在我正在前往溫哥華的路上,我的日程排得很滿,世界上最好的大學(xué)都向我發(fā)出邀約,剛跨入校門的大學(xué)生們都焦急地盼望著我的演講。我的名字前,終于被加上了光榮的頭銜——著名演講家。
——其實每個人頭頂都有一片澄空,不止是仰望。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我常常會想念,多年前我和他一起看過的星空。
(指導(dǎo)教師:余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