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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路人沒有悲傷

2015-05-30 10:48:04張殿權
安徽文學 2015年3期

張殿權,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安徽阜陽,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現供職于一家報社。

曾在《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江南》、《北方文學》、《星火》、《小說月刊》、《鴨綠江》、《山東文學》、《安徽文學》、《少年文藝》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300余篇,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兒童文學選刊》等多次轉載,并入選各種小說年選本和年度排行榜。

出版有長篇小說《中學時代》、小說集《你的未來很成功》,參與策劃、編劇的影視作品有30集系列情景喜劇《打工一家親》等。

曾獲2010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安徽省社科文藝獎(文學類)(兩屆)等獎項。

一連五天早晨,康振國都看到一個女子木然地坐在南池公園體育器械旁的長石凳上,眼神無光而迷離,說不上看什么,又說不上不看什么。她大約三十歲,身穿紫色大衣,長發順垂,低頭時頭發會遮住臉,抬頭時可見她臉色又白又冷。

康振國退休兩年了。每天一大早,他都帶著小收音機到這兒來鍛煉,先是倒走,之后用單杠鍛煉手臂和腿。

第一天,康振國看到這個女子,以為她可能是在這兒等人,就沒多想,自顧自地鍛煉身體,之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他看見她又如第一天一樣坐在那兒,半天都不動,不見她四處張望,也不見她接打手機。多年來形成的職業警覺,讓他覺得她很不對勁,在這初冬瑟瑟的晨風里,她雖然穿著大衣,屁股下墊著大衣的下擺,可是石凳上依然是冰涼的。她一定有問題。說是精神病,但又不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單位里遇到了解不開的麻煩……

有兩次,他還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絲心虛:她該不是在盯自己吧?但自己并不認識她呀!難道,她認識自己?——畢竟他在南池派出所干了一輩子,自己不一定認識轄區里所有的人,但絕大部分人卻都知道他。

第三天,他想上前去問問,可是想了想,怕誤會,忍住了。

第四天,他晨練完離開時,心想:是不是叫派出所的同志來問問她,看看到底有什么問題,但想想,又覺得不妥。

第五天,她依然還是木然地坐在那兒。他在單杠上鍛煉了十來分鐘,瞥見她拿出一支煙,手抖抖地點上,抽起來,可剛抽了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

他關了小收音機,踱步過去,問:“你怎么一連幾天都坐在這兒,不嫌冷嗎?”

“這是你家的嗎?”她挑起眼眉,十分不友好地問。

他忙擺了擺手:“那當然不是……”

“我不能坐這兒?”

“當然不是,誰都可以坐這兒……”

她不屑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啰嗦什么?”

“我是覺得,你……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管你什么事?”她瞪了他一眼。

他覺得自己多事了,沒再言語,轉身走了。

可是,她突然又喊他:“哎,老頭——”

真是沒禮貌!他有些生氣,不理她,繼續往前走。

她又喊他:“哎,老頭——”

他轉過身去,不高興地問:“什么事?”

“我想問你,你天天鍛煉身體,為什么?”

“當然是為了健康。”

“你以為天天鍛煉身體,就能健康,就能長壽嗎?不是!你是在瞎忙活……”

他疑惑而反感地看著她。

“你知道你什么時候死嗎?”她突然又問出一句讓人極掃興和厭惡的話。

也許,她的精神真不正常,他沒搭理她,走了。

她突然大聲地怪笑起來……

第六天一早,他起床后要去南池公園鍛煉時,突然想到那個女子,不禁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去了。他沒想到,那個女子今天并沒有來。

此后的一個星期,她也再沒來過。

然而,他沒想到,兩個星期后的這個星期天,他會在南池派出所見到她。

那天,他從老干部局辦事回來,路過南池派出所,就拐了進去。二十幾年前,他從部隊轉業回來,就進了這個派出所,從副指導員、指導員干到所長;二十年前,派出所只有幾間青磚紅瓦的平房,辦案都是騎自行車,院子里還種著一棵高大的泡桐樹;現在蓋起了五層小樓,還配了幾輛警車,那棵高大的泡桐樹也沒有了,只有幾棵低矮的樹和一些花草……

雖然是星期天,但不少干警都在崗上。看到哪屋里有人,他就進去坐一會兒,和他們聊一會兒天。轉了幾個辦公室,卻沒見到副所長辛峰。他問值班室的小李:“辛峰呢?”

“在詢問室。”

“又發生什么事了?”

小李說:“小事,不過當事人卻很奇怪……”

“怎么回事?”

“一個年輕的女人,三十歲左右,叫程曄,看她長相氣質和穿著打扮,不像小偷,也沒發現她有前科,可是上午她卻在金門超市偷了一瓶洗發水,出門時報警器就響了。要說,一瓶洗發水也不值錢,可她單單就偷了一瓶洗發水!一般情況下,超市也不愿得罪消費者,像這樣的小額商品,只要她說忘記付錢了,把錢補上,或者加一點兒罰款,這事也就過去了。可是她卻很怪,不但立即就承認了自己是在偷,還讓超市保安給我們派出所打電話,讓把她送進派出所來。她以為派出所是故宮吶,有好玩的,想進就進!我們把她帶回所里后,她還是那個態度,承認她偷了東西,讓我們愛怎么著怎么著。辛所長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就親自詢問去了。老所長,您說怪不怪?”

“還有這樣的事!”康振國干了半輩子警察,閱人無數,還真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我看看去。”

辛峰和另一名民警坐在一張桌子前,那個女的坐在一張凳子上,低著頭,長發遮住了臉。康振國輕推開門,走了進來,辛峰忙站起身,和他打招呼:“老領導,您今天怎么得空來了?”

“路過,就進來看看。——詢問呢?”

“今天遇到了一個‘大佬……”

“大佬”是他們所對一些屢教不改和莫名其妙犯事的人的稱呼。

這時,那個女子也抬起了頭,看了看康振國,又把頭低了下去。

康振國覺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示意辛峰叫她把頭抬起來。

辛峰便沖那個女子說:“你抬起頭來!”

那個女子抬起頭,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康振國一下子就認出了她,吃了一驚:“是你!”

辛峰不解地問:“老領導,您認識她?”

回到家,程曄沒有跟父母說她進派出所的事。吃飯的時候,她還依然沉浸在封凍一般的麻木狀態中。吃完飯,她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打開電腦,從網上找到一部災難電影——《東京沉沒》看起來。二十分鐘后,她的麻木才漸漸解凍,回到正常的情感和意識中。這時,她的痛感和難受感才浮現出來,也讓她突然對自己故意偷東西、故意進派出所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為什么要那樣作踐自己……她無法解釋。她無法解釋,內心里便愈加覺得自己有病。可是,她又分明知道自己沒有病……

《東京沉沒》只是一部科幻電影,可是她看著,卻如同此刻就發生在自己身邊一樣,隨著巨大的地震、山崩、海嘯還有人們驚恐地逃難……她的淚嘩嘩地掉下來。她知道那是電影,是假的,現在的日本和東京都好好的,那里的人也都好好地活著……她的淚并不是為電影里的人掉的,是為她自己和她親愛的丈夫彭鵬掉的。

彭鵬,已經離開她一年半了。

去年七月的那個燥熱的晚上,如果她知道有災難要發生,她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彭鵬回馬路對過的超市去拿他忘在那里的鑰匙。如果他不回去拿鑰匙,或者此前他不去買拖鞋,或者他沒有把鑰匙忘在那兒,或者他錯過那幾分鐘的寸勁,也許,這個無法挽回、慘絕人寰的悲劇就不會發生。可是,這幾個假設都沒有發生,真正發生的是:他沒有錯過那個寸勁,遭遇到了那個精神病人。

那天晚上,她下班早,先到了家,便開始做飯。

在市醫藥集團工作的丈夫彭鵬,下班回來快到家時,天已經黑了。路過他們小區馬路對過的超市,他想起該買一雙拖鞋了,于是過馬路進了那家超市。可是,他買完拖鞋回來,都進了小區大門,突然又想起他付錢時把鑰匙忘在了超市收款臺。

于是,彭鵬就給她打電話,說他去超市拿鑰匙,一會兒就回來。

誰知道,這成了彭鵬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當彭鵬拿回鑰匙,出了超市大門,突然一個手拿菜刀的人瘋狂地向他砍去,他猝不及防,被砍數刀,當場就沒了命……

后來警察趕到,在鳴槍示警無效的情況下,開槍將兇手當場擊斃。

彭鵬走了,她一下子就崩潰了。

彭鵬并不是本地人,他是省城人。他們是在省城的一所大學里相識并相戀的。大學畢業前,他們倆商量,是不是都留在省城。可是,父母舍不得她嫁那么遠,加之當時工作難找,而她老家這個市的一家知名大企業正在招辦公室文員,她便回來報名參加了考試,沒想到一下子就考上了。為了愛情,家中還有一個弟弟的彭鵬,就跟她來了這個城市。那時候,這個省轄市的房價還不算貴,在雙方父母的支援下,加上他們自己存的錢,只貸了十萬塊錢,就買了一套房子,不久結了婚……

彭鵬出事的當天夜晚,彭鵬的弟弟就和父母、妻子開車從省城趕了過來。她以為他們一家人一定會沖她興師問罪,可是他們或慟哭或含淚,一句責怪她的話都沒說。

但是,彭鵬火化后,卻發生了一些爭執。彭鵬的父母要把他的骨灰帶回去安葬,然而她卻不愿讓他走。最后,在彭鵬的弟弟勸說下,彭鵬的父母才勉強同意把彭鵬的骨灰安葬在這里……

她不愿意去想,可是她卻永遠都忘不掉那個晚上。

她曾聽別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人生就像經歷無數場足球賽一樣,輸了一場還有下一場,要想開一點兒,和許多人相比,我們已經過得很好了。”她多想彭鵬只是輸掉了一場足球賽,他還可以再回來,哪怕讓她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行啊!可是,彭鵬不是輸掉了一場足球賽,而是輸掉了整個一生。輸掉了他的一生,也輸掉了她的一生: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彭鵬走后,父母哭著央求她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雖然她舍不得搬走,可最后還是順從了。

半年后,父母和弟弟才敢建議地對她說,不如把東西收拾收拾,都搬過來,把房子賣了吧。她當即就大聲叫起來:“我不賣!”父母和弟弟都說:“你不賣,可是以后你一個人怎么住?”

她知道父母和弟弟是為了她好,想讓她慢慢忘掉過去,慢慢抹去那些悲傷的痕跡……他們和彭鵬沒有血緣關系,也沒有那么深摯的感情,可以慢慢忘掉過去,可以慢慢抹去那些悲傷的痕跡,可是她不能。

每天想到這些,她內心里都仿佛有無數把刀子在混絞一樣,絞得她鮮血淋淋,痛不欲生。如果當初沒有和他戀愛,或者她和他一起留在省城,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啊。可是,假設已經沒有意義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誰能修改掉?沒有人能。除了工作,她以前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

她其實知道自己內心破裂成什么樣子了,她也知道她不能忘掉那些痛苦的記憶,可是,這也并不意味著她不愿意從那浸滿悲痛的水牢中走出來。然而,一年半了,她卻始終都無法走出來。無論是誰勸——包括父母、弟弟還有親友,甚至彭鵬的父母和弟弟也給她打過電話,勸她“要往開里想,這件事不是你的責任,我們都不怪你”,但她都沒有辦法從那浸滿悲痛的往事中走出來。

孤獨的時候,她就上網找災難電影看,《后天》、《龍卷風》、《泰坦尼克號》、《彗星撞地球》、《獨立日》、《世界末日》、《完美風暴》……看一部,痛一次,哭一場:電影里的人看起來比她經歷的要痛苦萬倍。可是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她不禁更加悲傷:電影里都是假的,而她的悲傷才是最真實的。

在公交站臺等公交車的時候,看著那么多等車的人,尤其是看到父母帶著孩子的三口之家,她就會想:這個世界上,那么多人都是幸福的,可是她沒有幸福,這一輩子都沒有了。

上了公交車,車里擠滿了人,她也會想:這擁擠的人群中,只有她一個人是悲苦的啊……

星期一,程曄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遙遠,卻又那么熟悉——是小學時的班長黃鳴。小學畢業后,她和黃鳴一共也沒見過幾次面,這十七八年里好像只在街上無意中碰到過兩次,但都沒說幾句話。

黃鳴說:“前幾天,我和咱們小學同學成豐、徐業鴻、梁延、馮樹春、曹培青幾個人一塊吃飯,他們都提議讓我來聯系一下大家,看能不能抽時間聚一次。星期天,你有空嗎?”

她驚愕了一下,她沒有想到是這事——她潛意識里是害怕這種場合的,可是,她一時又找不到理由拒絕:“呃,呃,還不一定……要不,到時候看吧……如果有空,我一定去。”

“那行,我星期六再跟你聯系。”

放下電話,她才清晰地意識到,她潛意識里害怕的是什么:她害怕不知道她遭遇的同學會問起她的家庭——有孩子了沒有、孩子多大了……她該如何面對?

她決定不去了。

可是星期六這天,她忽然又想,如果不去,知道的同學會不會把她的遭遇說出來,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公然地憐憫、嘆息她的命運?這樣的場景,她更不愿意看到聽到甚至想象到!

因此,星期六黃鳴又打來電話時,她就答應了。

這是一個小規模的同學聚會,只有十六七個人。因為很多同學都聯系不上。聚會是在一個飯店里,按照事先說好的,每人兌一百塊錢。想起二十年前他們在小學里的點點滴滴,程曄仿佛看見一年又一年的秋葉,被一陣又一陣的秋風掃落,鋪在曾經的校園小路上……

時光,是怎樣從那個年代旋轉到現在的?大家都有很多感慨,親熱地敘這說那,又問各自在什么單位上班,問各自的家庭情況,但好在沒有人問到讓程曄難堪的問題。她小學時最好的朋友曹培青、米亞知道她的遭遇,當然更不會提這些。

人來齊了,上菜。因為是星期天,能喝酒的都沒有客氣,都倒上了酒。程曄是能喝一點兒的,她本沒打算喝,可是在同學們的勸說下,還是跟著喝了起來。幾杯酒下肚,大家的話就更熱烈了,于是酒就喝得很快很利索。

程曄喝著,但心里告訴自己,不要喝多了。然而不知不覺中,她已喝了不少。

她隨口問坐在她左邊的梁延:“哎,李震現在干嗎呢?沒聯系上他?”小學時她和李震同桌過兩年,但畢業后就沒見過他了。

梁延驚奇地說:“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十年前他就死了。”

這句話猶如一聲驚雷猛地在程曄耳邊炸響,她呆了一呆:“不……不會吧?”

“誰開這樣的玩笑?”

“怎么回事?”

梁延告訴她,高中畢業后,李震就去跑大貨車了。十年前,在秦嶺,車突然摔下了懸崖,他和車上的另兩個人當場就死了!那時候他剛談好對象,正在談婚論嫁。“幸虧還沒結婚,不然人家女孩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程曄依然不敢相信。

“那時你在省城上大學,你們兩家住得又遠,咱們同學平時見面也不多,可能就沒人對你說過,所以你不知道……”

程曄知道沒人會編這樣的瞎話,這肯定是真的。可是,她還是覺得不敢相信:怎么會這樣?他怎么會這么年輕就死了?然而這時,她的內心忽然又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安慰感”:原來這個世界上不只她一個人遇到過巨大的災難。但立刻,她就意識到了自己心理的這種奇怪變化: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有“安慰感”?看到別人的不幸,她的心理找到了一些平衡?

吃飯結束,有人提議去唱歌。然而,都是三十歲的人了,多數人都有家有口的,家里好像也有什么事在等著,只有個別人響應。于是作罷。

程曄喝了不少酒,可是她心里是清醒的。曹培青、米亞看她臉紅撲撲的,都說要送她回去。她擺了擺手,說:“我沒事,你們和我也不同路,你們走吧。我沒醉,我自己打的走。”

曹培青和米亞看她好像確實沒事,就說:“那,我們就走了?”

程曄沖她們笑笑,說:“你們走吧。我也走了。”

大家握手告別,各自走了。

程曄走到馬路邊,一陣寒風裹挾著最后的落葉猛烈地吹向她,然而因為喝了酒,除了臉上被吹得有些涼外,她身上是滾燙的。

一輛空出租車來了,她招手上去。

出租車里開著空調,空氣好像很渾濁,沒過多會兒,她就覺得胃里翻滾起來。

車開到南池公園附近,她受不了了,讓司機在路邊停車。車剛停下來,她就拉開門跑到路邊吐了起來。

出租車司機坐在車里,歪過身來問:“你沒事吧?”

“沒事……”她沒有回頭,向后面擺了擺手。

出租車司機怕她再上來會吐車里,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了句“算白拉了”,就把車開走了。

她吐了一氣,想起吃飯時梁延跟她說的李震死了的事,胃里又翻江倒海起來……

她吐得差不多了,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給她遞上來幾張紙巾。她扭頭看過去,怎么都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是那個在派出所里讓副所長沒罰錢就放了她的那個老頭!

“你,沒事吧?”那個老頭問她。

“沒事……”她不敢看他,又轉回頭去,用紙巾擦嘴上的臟污。

他問:“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依然不敢回頭看他,背對著他。

他又站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走開了。

一瞬間,不知為什么,她特別難受,想哭。她扭過頭來,看他往前面走,突然大聲沖他喊了一聲:“哎——”

他轉過身來,問:“有事嗎?”

“謝謝你!”她大聲說。

他笑笑,然后轉身,繼續往前走了。

……

“這個人,好像有精神病。”那個星期天,在詢問室,那個老頭對派出所那個年輕的副所長說。

然后,那個老頭把那個副所長拉出去,說了一些什么,而后又一起進來。那個副所長對她說:“沒事了,你走吧。”

她沒想到進派出所容易出派出所也這么簡單,茫然地愣了一會兒……

“沒事了,你可以走了。”那個副所長又正色地對她說。

她這才緩過神來,看了那個老頭一眼。那個老頭慈祥地看著她,什么都沒說,然后她就出了派出所。

……

程曄看著他走遠,想起這些,忽然覺得有些后怕。那天,如果不是他,派出所會怎么處理自己呢?

這個老頭,又是干什么的呢?副所長喊他“老領導”,他也是一個警察?

程曄站起來,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她知道,這是蹲得過久的緣故。

她知道自己酒喝得稍多了一些,但她頭腦卻是清醒的:面前的景物,是清晰的;從昨天黃鳴給她打電話到今天上午同學聚會吃飯,再到她剛才蹲在地上嘔吐,她都清晰地記得,包括一些細節。

以她的酒量,她本來也不該吐。可是她卻吐了。她知道她為什么吐,因為她心里難受。

梁延告訴她十年前李震就死了時,有那么一會兒她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安慰感”,然而迅即卻又陷入了更大的難受中……她沒有想到李震十年前就死了。就在她問李震今天為什么沒來時,她都一直以為,這十多年里她雖然沒有見過李震,可是李震和她一樣,都在這個活生生的世界里如常地活著,甚至生兒育女了……

李震讓她想到了她的愛人彭鵬,也讓她想起了她很久都沒有想起過的初中同學萬微微和高中同學鄭芳。

萬微微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生,學習在班里也總在前十名,無論男生女生,都喜歡和她交往。而程曄和萬微微是最好的朋友之一。那時候,她們總幻想著上大學時會是什么樣兒,二十歲時會是什么樣兒,三十歲時會是什么樣兒,到老了又會是什么樣兒,對人生充滿了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可是誰都沒有料到,初二那年的暮秋,那天中午放學,萬微微騎著自行車回家時,被一輛拖拉機撞死了。正是萬微微的意外,讓當時人生懵懂的程曄對生死有了刻骨銘心的感受:人生,太短暫而且太殘酷了。她也第一次開始思考:人,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為什么要到這個世界上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是為了什么?可是,沒有答案。

直到上了高中,她才慢慢從萬微微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

高中時,他們班有五十多個同學,其中有一個叫鄭芳的女生。上學時,鄭芳并不顯眼,程曄和鄭芳交往也不多。然而,高中畢業后的第五年,鄭芳也突然死了。

程曄從其他同學嘴里知道這個消息時,鄭芳已經去世兩個多月了。同學告訴她,鄭芳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很快就找了一個對象結了婚。可是,鄭芳和她丈夫的感情并不好,僅僅是因為他家有一套房子,就同意了。可是婚后,她丈夫好喝好賭的惡習變得更加突出,兩人的關系也越來越差。那天,他們倆又在樓梯上吵架時,鄭芳突然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送到醫院就沒命了。鄭芳家人以及和鄭芳關系好的幾個同學都認為一定是她丈夫把她推下去的——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失手。可是卻沒有證據。最后,鄭芳丈夫家賠了鄭芳父母十萬塊錢,這件事就了結了。雖然程曄和鄭芳只是普通同學關系,然而她聽說后也難受得幾天都沒緩過神來。

不過,萬微微和鄭芳畢竟和她沒有血緣關系,那些事慢慢地也就成了遙遠的事。

雖然她時常從新聞和街談巷議中聽到,人世間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噩耗發生,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或家人會遭遇到什么厄運,她總以為噩運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她也一直覺得,她和家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出這種意外,她會和家人快快樂樂、幸幸福福——至少也是順順利利地過完這一生,并且,她現在也很年輕,應該盡情地去享受這個新鮮事物不斷出現的美好時代。可是,厄運怎么偏偏就發生在了她最親愛的彭鵬身上?!她怎么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彭鵬遽然離她而去的事實!

梁延說李震十年前就死了,讓她心如刀剜一樣難受,她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口深井里,黑暗、壓抑而憋悶。可是在那種場合,她又不能發泄。她喝酒,盡量控制著不讓自己過量,可還是吐了。

吐出來,她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但是,她突然打算先不回父母家了,她要回她和彭鵬曾經的那個家去。自從彭鵬去世后,她只在那套房子里待過一夜。此外,她幾乎都是白天去,去打掃打掃衛生,然后呆呆地坐上半天……

唯一待在那套房子里的那夜,是去年十二月三十一號的晚上。那天,他們公司的元旦晚會(說是晚會,其實是在下午舉行的)結束后,又安排了聚餐。她也像今天這樣喝了些酒,但是沒有過量,腦子還是清醒的。

聚餐結束,她打的回父母家,可是走到半路,她就深深地痛苦地想起了彭鵬:大家都在迎接新的一年,可是彭鵬卻沒有新年了啊!她要去陪陪他。于是,她就叫出租車往他們以前住的小區開去。到小區大門口時,已是晚上九點半了,一些人家都已睡覺了。她慢慢地一階一階地往樓上走,心里狂亂地想:彭鵬,你是不是就在屋里等著我呢?

上到三樓,開了門,屋里漆黑一片。可是她沒有感到絲毫害怕,甚至希冀著世界上真的有鬼,即便彭鵬是一個鬼,如果他在這里等著她回來,她能見到他,能和他說上幾句話,那也好啊!

可是,開了燈,什么都沒有。

她找了一床被子,蓋在身上,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點,她醒來時,酒勁已經過去了,屋里空空如也。她雖然并不害怕彭鵬會突然出現,但還是不禁渾身觳觫了一陣,隨后就放聲地大哭起來……

今天,沒有到小區門口,程曄就下了出租車。她忍不住想去彭鵬出事的那個超市門前看看。

慢慢接近那個超市,她仿佛看見在超市門前依然有一大片血,彭鵬仍躺在那里。走到了超市門口,從超市門口走過去,她又是痛苦不堪。

快到小區大門口時,她把大衣領子豎了起來,低著頭——她不愿意讓人看到她是誰,走進去,上了樓,開門進去。

屋里,依然是靜靜的。她撣了撣沙發和床上的灰塵,抹抹桌子,拖拖地,回憶起以前的往事,又坐在沙發上哭了一陣……

她一直待到快天黑時才離開。雖然不住在這里了,可是她始終都覺得,自己的靈魂和彭鵬的靈魂還都在這套房子里,她過一段時間不來,就覺得沒了魂兒一樣。但是,每次來,她都是一個人偷偷來,從不告訴父母。

想起父母,她也一直不能原諒自己那次喝多后對父母說的那番傷人的話。

那天是和公司的客戶吃飯,她也喝了一些酒。回家的路上,她的悲傷如黃河之水般滔滔滾下來。

回到家,父母看到她喝酒了,就好意勸她要注意身體,以后不要這樣喝了。

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把所有的悲傷潑墨一般地全往父母身上灑去,大聲嚷道:“我恨你們!你們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把我帶到了這個充滿悲傷的世界上!如果你們不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我就不會有這樣解脫不了的痛苦!你們憑什么不經過我的允許就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父母的臉色立即就寒了下去,張口結舌卻說不出一個字……

后來,弟弟知道了這件事,也沒有說什么。

再后來的一天,弟弟和弟媳在外面餐館請她吃飯時,她忍不住就提起了那番話,淚流滿面地說:“弟,我對不起爸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說出了那些混賬話……”

弟弟抱住她的肩,眼含熱淚說:“姐,爸媽沒有怪你,我更沒有怪你……我和爸媽都知道你心里全都是苦和痛啊!”

她心里的苦痛,浸透了她。

彭鵬的意外離世,給了她無邊無際的苦痛。她常常是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尤其是最初的幾個月。白天或者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她滿腦子里都是彭鵬的影子,他曾經的身體,他曾經的音容笑貌,他曾經的口頭禪,他曾經愛吃的東西……他曾經的很多東西,都被一一放大,讓她覺得她和他是如此的貼近,幾乎融為一體,她的身體里有他的身體,她的血液里有他的血液,她的影子里有他的影子……她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幻覺:彭鵬其實根本就沒有走,一直都和她在一起。然而當她回到現實,看到自己煢煢孑立,身邊只剩下空氣時,她心如刀絞。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遭此厄運死了。

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個人的肉體和魂靈都沒有了,再也無法與之交談、觸摸、親近。然而殘酷的是,關于這個人的記憶卻依然存在,并且愈發地擴大、凸顯,讓活著的人一想起來就痛不欲生。

彭鵬的意外死亡,讓“人生意義”這四個她年少時就迷茫、常想的問題,在時隔多年后又竄到了她的腦子里,成為她思考的最重要的問題。然而,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答案: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仔細想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前十八年都是在為成年后謀生做“儲備”,之后的人生意義就是性和金錢這兩樣東西。因為愛是不能持久的,是說沒有就會沒有的;真正支撐人活下去的就是性和金錢,性可以滿足人的生理和精神需求,而金錢可以滿足人的物質需求。她沒有了彭鵬,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性的欲望,因而金錢對她來說,便變得毫無意義了。當性和金錢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人生也再沒有意義了。

人生沒有了意義,死亡對她來說,也變得沒有什么了不起了。

她不害怕死亡。她甚至常常有活不下去的感覺,想干脆自殺算了,這樣就可以永遠地跟彭鵬在一起了。可是,彭鵬的離世,已經讓她如此痛苦不堪了,如果她再死了,父母和弟弟會怎樣?他們也會像自己這樣一輩子都活在痛苦里啊!她于心何忍。

活著如此痛苦不堪,可是死,她又不能啊!

因為她想死又不能死,慢慢地對死亡又充滿了恐懼。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突然也會死掉:或者被車撞,或者得重病,或者不小心墜樓。她不知道。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死亡竟是如此“容易”。

程曄每天都掙扎在這種煎熬和困境中……

昨天在南池公園意外地碰到程曄,康振國沒有想到她最后會對自己說“謝謝你”。這三個字,讓他認定她絕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正常人,只是,她可能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那天在派出所,他誤以為她是精神病患者,就把他對她的印象和辛峰說了,“她也沒什么前科,讓她在問訊記錄上簽字后放了算了,免得惹無謂的麻煩”,他本來還想送她回去,可是她卻堅持不讓。

他從南池公園回到家,就給辛峰打了個電話,讓辛峰幫他查查程曄的詳細情況。

辛峰不禁疑惑地問:“老領導,您怎么對一個精神病人感起興趣來了?再說,這也是人家的隱私。”

“什么隱私?咱們又不是做壞事,是為了消除治安隱患。我覺得她不是精神病人……”康振國就把剛才在南池公園見到程曄的情形說了一遍。

幾天后,辛峰把查到的有關程曄的詳細情況告訴了他。她果然是遭了大難,有難以解開的心結啊。

之后,他一個人去了程曄曾經住過的那個小區。從小區保安那里得知,那件悲慘的事情發生后,程曄就搬到父母那里住了,但房子一直沒賣,她偶爾會回來一次,進大門時也都是低著頭,跟誰都不說話。

他又去了她父母住的地方——在南池公園附近,離他家也不太遠。那里是老城區,一個正在巷子里曬暖的老太太說:“唉,這孩子的命真是不好。結婚后,他們小兩口真是恩愛,大家都說她福氣好,她爹媽也是打心眼里滿意。可是誰能想到……現在,她住在她爹媽這兒,有時候見了老鄰居,她會熱情地問好;有時候呢,又好像根本不認識似的,迎面走過來,也同沒看見一樣,不搭腔。我們都知道她精神受了刺激,就都不擱在心上。命啊,人的命沒辦法猜,也沒辦法抗拒呀!”

辛峰也告訴了他程曄的工作單位。他把電話打到她單位,從她同事那里得到了她的手機號。他想給她打電話說點兒什么,可是,說什么呢?說什么似乎都顯得十分唐突和不妥。

他曾經當過兵,上過南疆戰場,挨過槍子,經歷過血淚和生死,因而,后來干了二十多年警察,經見過很多荒唐事和凄慘事,他的心一直都是硬的。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老了,退休這兩年,他的心腸漸漸變得軟起來,看到傷心人和悲苦事,都忍不住傷感,想幫別人一把。程曄剛剛三十歲,以后的路還很長,現在這個樣子怎么行呢?……

幾天后,一個陰云漠漠的星期天,康振國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里到處亂轉。他沒想到,在新河路老電業大樓,突然看見了程曄。他就掉轉頭,跟著程曄往東走。

他奇怪地發現,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點兒鬼鬼祟祟的。很快他就看明白了:她前面有一對年輕的夫妻在逛街,時而會走進路邊的小店里,當這對年輕夫妻走進小店里,她也會停下來……她在跟蹤他們!

她為什么跟蹤他們?康振國的好奇心和警惕性上來了。

跟了大約半個小時,那對年輕夫妻進了老運輸公司家屬院,進了一幢樓里……這時,跟到大門口的程曄,才臉色蒼白地轉過身子,往回走。康振國不像年輕時那么麻利了,正要躲開,程曄已看見了他。

程曄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大聲質問:“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我來這兒找個人……”

程曄明顯感覺到他是在說謊,邊逼近他,邊瞪他:“你,不是在跟蹤我吧?”

“我……”康振國忽然感到自己不該怕她,“你,怎么在這兒?你才是在跟蹤人吧?”

程曄忽然拿起手里的包往他身上砸去:“死老頭子,不要臉,你跟蹤我。”

康振國躲開,喝道:“你干什么?”

程曄嚇了一跳,也理智了下來。她不再搭理他,疾步往外走去。

康振國推著自行車跟上去,喊她:“程曄……”

程曄回過頭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在派出所……”

程曄立即就明白了,臉刷地紅了,轉過身,更快地往前走去。走到馬路邊,正好有一輛空出租車開來,她招手,出租車停下,她坐上去,車隨即就開走了。

康振國看著出租車開走,嘆了一口氣。

可是,那輛出租車剛開了幾十米遠,又停了下來。程曄從車里下來,走回來。

康振國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過去。

他們在相距兩米左右的地方,都停了下來。程曄昂著頭,挑釁似地看了他一會兒,卻突然又說:“要不,你請我去喝杯茶吧?”

康振國一驚,忽然又覺得這倒也是個好好勸勸她的機會,就說:“好。”

兩個人到了附近一家茶坊。這時是上午十點左右,人不多。兩個人坐在臨街的一個卡座,要了一壺茶和一盤水果。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程曄把一杯滾燙的茶握在冰涼的兩手里取暖,輕輕啜了一口,然后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跟蹤我?”

“嗯——,怎么說呢?我沒有刻意想跟蹤你……我是在老電業大樓看見你的,我想上去和你打聲招呼,可是,我發現你走路走走停停、鬼鬼祟祟的,就起了好奇心。后來,我發現你在跟蹤前面的一對年輕夫妻……你,能告訴我為什么跟蹤他們嗎?你認識他們?”

“不認識。”

“那你為什么——?”

“你有煙嗎?”

“不好意思,十年前我就戒了……”

“十年前?!十年前李震就死了,”她冷笑了一聲,“哼哼,可是前些天我才知道。服務員,拿包煙來。”

“你說什么?”

“我沒說什么,你不認識他。”

女服務員過來了,程曄叫她拿某個牌子的煙。

“你會抽煙?”

“談不上會不會,想抽的時候就抽一支,解解悶。”

女服務員把煙上來了,程曄自己點上一支,抽了一口,又被嗆得咳嗽了幾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程曄低著頭,捏了捏鼻子,抬起來再看他時,眼里滿是淚光:“因為,那個男的很像我老公……”淚花立即就翻滾了出來。

“對不起啊,我……關于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一些……”

程曄擦掉眼淚,又看他:“你讓派出所的人查的?”

“是……”

程曄扭過頭去,看街上人來人往,抽了兩口煙,不說話……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受罪的。人的命運,很多時候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凡事都要想開點兒……”

程曄哼笑了一聲,說:“只有你們這些活得好的人才會這么說話!——你懂什么是人生啊?!”

“姑娘,我這個年紀了,什么苦沒受過?什么罪沒遭過?什么事沒經過?不看開,又能怎么樣呢?”

“你經歷過家人的意外去世嗎?你知道這種痛苦的滋味嗎?”程曄大聲地問。

“當然經歷過。”康振國也大聲地說。

“那你倒是說說。”程曄更大聲地說。

康振國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了,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大聲說話……職業習慣吧。”

“你說,你經歷過什么比我還痛苦的事?”程曄依然厲聲地說。

康振國看著她,那些往事紛紛涌上了心頭。

“我今年六十二了……”

“我讓你說事!”

“我是一九四八年出生的。那時候,咱們這兒正在打淮海戰役,我娘生我時難產,如果不是解放軍的衛生員救了我娘,我和我娘當時就沒命了。”

程曄不屑地又哼笑了一聲:“這有什么?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受難的,還不如趁不懂事的時候就死了。”

康振國沒有表示什么,繼續說:“我五歲的時候,爹就因病去世了。我娘含辛茹苦地拉扯著我和妹妹……”

“這又有什么?”

“六零年的時候,我十二歲,趕上了大饑荒。那時候我剛上初中一年級,起初,學校食堂還供應飯,雖然稀飯像水一樣可以照見人影子,但總算還有點兒吃的。可是星期天我回家時,一路上到處都能看到死人。我回到家里,妹妹已經餓死了,我娘躺在床上,也奄奄一息了……”

“那個年代,大家都是這樣。”

康振國的眼睛慢慢地濕了,說:“對,別人的痛都在別人身上,旁觀者似乎都會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的總是自己……”

“不對!你的那些痛是很多人共同經歷過的,你們可以相互依偎、取暖,不會感到那么害怕;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死,都不是被人殺害的……你看到過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惡人砍數刀滿身是殷紅的血最后極其悲慘地死掉嗎?這種記憶你能忘掉嗎?不能!”程曄突然惱怒地大聲嚷道。

“你誤會我了……”

“我沒有誤會。”

“我不是說你的痛苦,比我經歷的痛苦小。我是說,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真正幸運的人,絕大多數人一生都要經歷很多痛苦。比如說,有的人僅僅因為失戀就自殺身亡了。在我們看來,失戀算什么?可是,自殺的人卻就這樣走了極端,值得嗎?當然不值,然而,我們靜下心來想想,即便是自殺者的父母死了,他也未必會輕生吧。所以,人的痛苦可能是無盡的,但也是有階段性的,我們應該勇敢面對,度過最困難的時期,一切都會慢慢平復的……”

“可是我不能。”程曄輕聲哭起來。

康振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你要堅強一些,想開一些,已經發生的事,誰都沒有辦法改變……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程曄哭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不該在他面前這樣失態,又坐起身,擦掉淚,喝了幾口熱茶。“那后來呢?你母親……”

“后來,我就想盡一切辦法,給我娘找吃的……終于,老天爺又讓她活了過來。”康振國接著說,“現在,我年紀大了,沒事就喜歡翻翻歷史書。看看歷史上那些英雄和狗熊式的人物,他們的一生,絕大多數也都是命運多舛、九死一生,有的甚至死得很凄慘、悲涼。比如秦朝丞相李斯,他為秦始皇統一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的兒子還大都娶了秦始皇的女兒,他的女兒也大都嫁給了秦始皇的兒子,可是最后卻被趙高、秦二世以極其殘忍的腰斬方式處死了……唉,這樣的事太多了,可是,他們能怎么辦呢?”

“可是,現在不是社會動蕩也不是戰爭連綿的年代,而是一個盛世啊:沒有戰亂,沒有饑寒,科技日新月異,各種好東西不斷地被發明創造出來,人們的生活是這么多姿多彩……為什么就會發生這種事?”

“任何時代,意外都是沒有辦法避免的。比方說2004年印度洋海嘯,遇難的人超過30萬啊!汶川地震、玉樹地震、舟曲泥石流,也都死了那么多人啊……這些遇難者,哪個不是無辜者。可是,誰能阻止這些災難發生?誰都沒有辦法啊!逝者已逝,生者節哀,懷念逝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地活著。你說是不是?”

“不是。你說得輕巧,可是你不是我。”

“是的,我不是你。”康振國慢慢地說,“我是想告訴你,人類社會,從古至今,這些意外和災難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最近,我看到一個‘人類史上十大傳染病死亡事件的資料,哪一次傳染病大爆發,不都是死了很多人?比如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就死了近4000萬人啊……”

“可是,為什么是我遇到這樣的事?我招誰惹誰了?彭鵬又招誰惹誰了?”程曄的眼淚汩汩地涌出來,“厄運不該發生在我們身上,應該發生在那些惡人身上呀!老天爺這個王八蛋太不公平了啊!”

其實,康振國知道自己說的這些太失之簡單,沒有多少感染力和說服力。他還有很多類似的故事和事例——古今中外的都有,可是,即便他連續不斷地全都掏出來,她也都能聽進去,可是,就能立即起作用讓她振作起來嗎?很難吧。就如同直到現在他都無法忘記二十多年前在南疆戰場經歷的那些血腥的往事和犧牲的戰友一樣。他怎么能忘呢?他也忘不了!所以,自從轉業后,他每兩年都要去一次南疆烈士陵園,去看看那些陣亡的兄弟們。

可是,他覺得,畢竟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程曄應該有一些承受能力了,應該慢慢走出陰影了。她正處在人生的黃金期,如果再這樣消沉下去,也許真的一生就毀了!

“是,老天爺是不公平。”康振國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過,這個世界上,不是好人都有好報,也不是壞人都有惡報。可是,這找誰說理去?找老天爺?老天爺在哪?……”

這時,陰云漠漠的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雪。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街上的很多行人都興奮地喊叫起來。康振國和程曄也向外看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把目光收回來。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程曄眼里閃著淚光問。

“我叫康振國。”

“你是警察?”

“是。準確地說是老警察,我在南池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已經退休了。”

這次談話后,康振國覺得自己和她可以算是朋友了。時而,他會給她打個電話,和她聊聊天,開導開導她,希望她的心情能開朗起來。

而對于程曄,誠實地說,這次和康振國談話,也讓她感到了多久都沒有過的溫暖。他時而給她打來電話,每次她內心里也都有一種被父愛關懷的感動。

有時候,這個老頭還會給她講一些笑話,努力讓她開心。

他還刻意地去收集一些笑話,編成短信,每天給她發一條。

看著他在電話里說的或短信發來的笑話,她會莞爾一笑,想:這是一個心善的老頭啊!他當警察時,也一定是個好警察吧。

有時候,康振國還勸程曄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南池公園鍛煉,或勸她有空多到健身中心去運動,“運動不僅可以健身,還能減少煩惱。”她都說“知道了”或“好”,可是她一次都沒去過。

不久,又下了兩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整個世界一片銀裝素裹。

在這銀裝素裹中,春節來了。

春節過后不久,河水慢慢解凍,河邊的垂柳透出綠來,春天的氣息就一點點透出來了。

天漸漸熱了,身上的衣服漸漸地減少了。

越來越多的人走出戶外活動,大街上又重新熱鬧起來……

可是,程曄的孤獨感卻又無可抑制地裹襲而來。

每天早上很早,她就醒了,睜開眼睛,看見窗外的鳥兒一邊飛一邊嘰嘰喳喳地叫。

她就想:從樓上跳下去吧。

又想:可是,跳下去,我媽怎么辦?

然后,她就開始“折磨”那個老頭。

她給康振國打電話:“我很難過,我現在就想死。”

“我知道你很堅強!起床吧,起床運動運動,就沒事了。”康振國鎮定地這樣說。

康振國的鎮定,也給了她鎮定。

隨后的上午里,康振國都會再給她打個電話,偶爾也到她公司去看看她,再給她講幾個笑話聽。

清明節快到了,她異常地想念彭鵬。

清明節還有一個多月時,她瞞著父母,就已經一個人去公墓看了彭鵬兩次。每次去,在彭鵬墓前,她都哭得站不起來……

第二次去時,她突然想到,彭鵬之所以會遭此厄運,那些警察也是有責任的。那天,兇徒是在殺了一個人后才碰到彭鵬的,他們警察為什么沒有在第一個人被害時就立即趕到,他們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在街上巡邏,否則,彭鵬就不會出事。

她突然就恨起警察來,包括康振國。

按照慣例,康振國每兩年都要去南疆烈士陵園一次,看望那些陣亡的戰友。上次去是前年,今年清明節又該去了。

為了去南疆烈士陵園,今年他提前兩個多星期就和老伴、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一塊回老家給父母上了墳。在老家,他有兩個堂弟,一個比他小三歲,一個比他小七歲。前些年他清明回老家上墳,大堂弟還活著,他有時就會在大堂弟家住一天。現在,大堂弟得病已經走了,小堂弟和兒子都在外打工,他這次回去上墳,只和兩個堂弟媳婦以及幾個在家的小輩說說話,中午吃頓飯——每次回去他都帶一些東西給他們,之后就回來了。

從老家回來的第二天,他又一個人去了本市的烈士陵園,去看望他在南池派出所工作時的老戰友邱景田。邱景田其實比他還小十歲,可是在十幾年前就犧牲了。那一次,他們接警后,立即趕往轄區內光州路大排檔一起多人斗毆事件的現場。除了兩個腿快的跑了,其他幾個參與斗毆的都被戴上了手銬。他們正準備上車回所里時,不料路邊一根木電線桿子突然倒了,正好砸在邱景田的頭上,沒來得及搶救就沒了命,丟下了妻子和十多歲的女兒。好在他女兒很爭氣,大學畢業后留在廣州,成家立業后,把母親也接了去。

第三天,他又去了元伍鎮楊家村去看望他的另一個戰友楊新宇。嚴格地說,楊新宇并不是他的戰友,他們只是有過一段共同的經歷而已:八十年代初都在南疆戰場打過仗。他認識楊新宇,是轉業回來在派出所當副指導員的時候。那時候,楊新宇是這一片有名的好打好斗分子,每次被抓進派出所,他都嚷嚷著說:“老子在南疆打過仗,我們一個洞里四個戰友死了三個,只有老子一個人活了下來,老子為國家流過血立過功,老子還給一中的學生做過報告,你們敢把老子怎么樣?”起初,康振國以為他是吹牛,后來同事告訴他楊新宇說的是真的。楊新宇退伍后被安置在麻紡廠上班,但不知為什么脾氣很不好,每次與人一言不合就會動拳頭,所以每次把他帶到派出所,處理起來都很麻煩。不久,聽說楊新宇的精神漸漸變得恍惚了。后來,楊新宇被查出患有精神病,送進精神病院沒多久,就跳樓自殺了。聽到這個消息,康振國異常震驚。這時他才忽然意識到,楊新宇在戰場上就受到過刺激,沒有得到及時撫慰,才漸漸變成精神病的。于是,每年春節和清明,他都以一個老戰友的名義到楊新宇老家去看望他的父母,并給楊新宇上墳。楊新宇雖然和他不是一個部隊的,他們也沒有并肩戰斗過,然而在康振國心里,楊新宇就如同那些和他并肩戰斗過的戰友一樣,讓他永生都無法忘記。

楊新宇的父母如今都快八十了,但身體還算硬朗。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和女兒,又有“低保”,生活還過得去。

康振國先到墳地里給楊新宇燒了紙,之后來到楊新宇父母居住的兩間瓦房里。楊新宇父母看到康振國,就不禁眼淚汪汪的了,忙搬板凳讓他坐。曾當過兵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楊新宇的父親,還忍不住把兒子以前的軍裝拿出來穿在了身上。

康振國看到那身熟悉的軍裝,眼淚嘩啦就掉了下來。為了不讓楊新宇父母跟著難過,他又迅速裝作拂臉上的灰把淚擦去。

楊新宇的父親忍不住說:“我一想他,就想穿他當年的軍裝。想啊!咋能不想呢?他為國流過血、立過功啊!小時候,他是一個又聰明又聽話的孩子。我們在地里忙時,他就照顧弟弟、妹妹和他癱瘓在床的奶奶。他學習也好,在學校里當班長。后來,他說他要當兵,那時候當兵是農村孩子的一條出路,我們就讓他去了。保家衛國,也光榮嘛。可是后來,他上了戰場,和他關系最好的六個人,只回來了兩個;和他在一個洞里戰斗的四個人,只剩了他一個。他是心里難受、憋屈,沒人可說,才憋出的病、才走的呀!他想念他的那些戰友呀!”

這么多年過去了,康振國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些戰火紛飛的日子和那些活著的或死去的戰友,楊新宇的父母也沒有忘記他的兒子吶!他們依然鮮活地活在親人心里,不愿忘記,也無法忘記。

康振國走出楊新宇父母的家,不禁熱淚盈出。

康振國上了公交車,剛坐定,這時手機響了,是程曄打來的。

“你,明天有事嗎?”程曄沒有什么表情地問他。

“你有事?”

“清明節快到了,你能不能和我一塊去給我老公上墳?”

康振國想了下,說:“嗯,好,我明天沒什么事。”

次日早上九點左右,康振國和程曄來到西湖公墓。

還沒走到彭鵬的墓前,程曄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到了墓前,她一下子就癱軟在了地上,哭著說:“大鵬,我來看你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吧……”

康振國看到墓碑上的那張照片,心猛地疼了一下:這么年輕的一個孩子呀!

康振國任程曄坐在地上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拉起她,把鮮花擺上,把那瓶酒打開倒在墓前,之后點燃紙和陰陽錢,放了鞭炮。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程曄嚎啕大哭。康振國站在一邊,什么都沒說,就聽著她哭……

鞭炮的噼啪聲停止了。康振國走上前去,拿起旁邊的一根棍子,挑著還沒燒完的紙,讓紙盡量燒透,嘴里說:“彭鵬,你在那個世界,要保佑程曄,程曄這孩子不容易呀……”

這時,程曄突然抬起腿狠狠地往康振國腰部踢了一腳,差一點兒讓他栽在還沒燒完的火紙上。康振國迅速地回過頭去,不解而惱火地問:“你、你怎么回事你?”

“你給他跪下,給他磕頭!”程曄臉上掛著淚,惡狠狠地瞪著康振國。

她又不正常了?康振國看著她,盡量壓住怒火:“你,怎么啦?”

“我要你給他跪下給他磕頭。你跪不跪?磕不磕?!”

她真的又不正常了。他感到腰上剛才被踢了一腳的那個部位還有些疼。想了想,對一個逝者,跪下來磕個頭也算不得什么,他就慢慢地跪下去,真的磕起了頭。

可是他沒有料到,她在背后又猛地踹了他一腳,罵道:“都是你們這些渾蛋警察無能、不負責任,彭鵬才沒命的!”

康振國躲過她又踢來的一腳,站了起來,怒火再也壓不住了:“你瘋了你?”

“你們為什么趕到現場那么慢?你們如果提前三分鐘,不,你們哪怕提前一分鐘趕到,彭鵬就不會死啊!你們這些警察當時都干什么去了?你們都是飯桶!”

“你冷靜點兒!這是意外,警察不是神,怎么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就能趕到現場。”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程曄說著,又往康振國身上擂拳頭,又要去踢他。

康振國架住她的兩只胳膊,說:“你不要這樣,你冷靜點兒。”

程曄掙脫開他的手,忽然冷靜了下來,說:“你走吧。”

康振國看著她:“我走?那你呢?”

“你滾!”程曄大聲地沖他說。

真是不可理喻。康振國覺得今天陪她來真是自討苦吃,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看了她一眼,走了。

走到大門口,他惻隱之心又起,停住腳步,坐到了大門口一側的一塊大石頭上……

大約一個小時后,程曄才紅著眼睛從里面出來。他看向她,她也看見了他,然而她沒有搭理他,就往前走了。

這時,一輛出租車開到了大門口,停下來。車里的兩個人下來后,程曄坐進去,出租車開走了。

康振國看著出租車開走后,站起身,往公路上走去……

他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她踢了兩腳,很是生氣。可是想到她心里的痛楚,覺得她在這種特定環境下,一時失去理智發瘋一回,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很快就心軟下來,原諒了她,還好心地在這里等她。可是,她出來了,居然連一絲一毫的歉意表示都沒有,太不知羞恥了。他真的生氣了。

回到家,他氣得連午飯也沒吃。老伴奇怪地問他怎么了,他想對老伴說說這件事,又一想,算了,說多了,老伴不知又說出什么風涼話,還是不說了。他只說不餓,不想吃。

晚上,兒子開著車帶兒媳婦、孫子到他這兒來吃飯。

趁母親和老婆在廚房做飯時,兒子把他拉到了臥室,關上門,問他:“爸,我問您個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上午,我們同事小馬在西湖公墓看到您和一個年輕女人在一塊,是怎么回事?”

康振國一愣,隨后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倒了出來,但隱瞞了程曄踢了他兩腳的事。

兒子聽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爸,我怎么說您呢?您這么大年紀了,管這么多閑事干什么?您不累呀您?”

“我是個老警察,警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我能不管?”

“可是,您退休了呀!”

“我退休了,也依然還是個老警察!”

“爸,如果她真有精神病,哪天訛著您了,怎么辦?”

“你怎么把別人都想得那么壞呢!”

“爸,我不是擔心您嗎?您這不是沒事找事自討苦吃嗎?”

“警察,就是為人民‘沒事找事、‘自討苦吃的。你少管我的事,老子的事倒叫兒子管住了。”

“好好好,我不對,我不管您老人家的事了,成不成?”

父子倆不歡而散。

兒子和他說不通,第二天上午趁他不在家時,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老伴。

中午,康振國回到家,老伴就和他說這件事。老伴是個善良、明理的人,她只是提醒說:“我跟了你一輩子了,知道你的脾性。但是兒子說的也不能說全不對,做好事該做,但咱得量力而行,畢竟咱年齡都大了,如果因為做好事出了什么不該出的事,那可就不好了。所以,你得注意點兒,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做好事什么都不管不顧、考慮不周了。”

“我知道。”

老伴的話,讓他的心慢慢地又沉靜了下來,他不禁又想到了當年的楊新宇。事實上,他之所以會這樣對程曄,跟楊新宇有很大關系。他覺得,程曄就像楊新宇一樣,心靈受到了巨大創傷,需要別人的撫慰和溫暖。否則,程曄也許會變成第二個楊新宇。

他突然一下子就想通了。想通了,他也就原諒了程曄。

在啟程去南疆烈士陵園前一天的下午,他主動給程曄打了一個電話。

事實上,那天程曄回到家,慢慢清醒后,也深深地感到自己做得太過分了。她自己都說不清怎么一下子就變得那么歇斯底里了。她知道這個老頭不是壞人,可是,她又不想給他打電話向他道歉。然而,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康振國會主動給她打來電話。

然而,康振國給她打來電話,她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恨起他來:他受了自己的侮辱,可是卻不接受教訓,居然還主動給自己打電話,真是賤吶!

因此,她原本想說的道歉話立即又咽回了肚子里,冷冷地說:“什么事?”

“沒什么事。明天,我就要出差了,想給你打個電話。——那天,你沒事吧?”

“沒事。”她說。忽然,她很想再狠狠地捉弄他一次。“你在干什么呢?”

“出差要帶的東西剛收拾好,暫時沒什么事。”

“那天,我對不起你……”

“沒關系,沒關系。”康振國聽到她道歉,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只要你能開心一點兒,你就是再踢我兩腳,我也不生氣。”

“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想請你出來喝杯茶,行嗎?”

“這——,那,好吧。”

“那,咱們就去‘壺壺香茶館吧。半小時后見。”

半小時后,康振國到了壺壺香茶館。可是,要請客的程曄仍沒到。他找了一個座坐下來,先要了一壺茶。

可是,又半個小時過去了,程曄仍沒到,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他就給她打手機。

手機通了。

“喂,程曄,我早到了,你怎么還沒到?”

程曄在電話那頭哼笑了一聲,說:“你是豬啊?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康振國的肺差一點兒就氣炸了。

程曄知道自己有“病”:她的意識依然像以前那樣,時而清醒時而混亂。因而,她也時而理智時而沖動。她也想讓自己理智起來,可是不知為什么,她的大腦怎么都不聽使喚。

程曄沒有一刻忘記過彭鵬,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白天,彭鵬總是在她眼前晃,那些往昔的幸福生活也在她眼前晃。夜里,她睡不著時滿腦子都是他,睡著了夢里也都是他。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她的痛苦也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有時候,她就想:他真的死了嗎?

當她理智地去想的時候,她回答自己:他的確是死了!

可是,很多時候,她又覺得他似乎沒有死,他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是去了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不然,他——一個好端端的、年輕的、沒有做過壞事的、笑起來是那么溫暖的人,憑什么突然就死了?那些做了很多壞事的惡人都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憑什么他會死?他一定還活著。或者,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人因種種原因“死”了,其實根本沒有死,只是他被上帝派到另一個地方去當另外一個人去了,只是永遠不再和以前認識的人見面了,因此以前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死了。

我要去找他去!這天夜里,她忽然激動地產生了這個想法。

第二天,她以有病為由向領導請一個月的假。領導看她這樣,也覺得她是該好好休息休息,就批了。

程曄興奮地從書店買回幾本地圖冊,就做尋找彭鵬的計劃。

大城市人多,她先去了北京,而后又去了天津、南京、上海、杭州,她遇到了不少和彭鵬長得有一點兒或有一些像的人,可是,他們都不是彭鵬。然而她沒有氣餒,又轉道去普陀山、九華山、峨眉山、五臺山,每進一座寺廟,都虔誠地磕頭上香,祈求佛祖幫助她找到彭鵬。可是,她依然沒有找到彭鵬。她仍不氣餒,又去一些偏遠的地方去找……可是,她都找不到。

這時候,一個月已漸漸要過去了。

這一天,她站在重慶武隆天生三橋景區的“天坑”坑底,抬頭仰望四周高達幾百米的崖壁,以及頭上狹窄的天空,她的心卻忽然開闊起來:彭鵬是真的死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即便是像她想的那樣彭鵬沒有死,是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做另外一個人了,可是,世界這么大,她上哪兒能找到他呀?假如他被上帝派到國外去了呢,她更無法找到他呀!

她又恍惚地想:或者,其實彭鵬根本就沒有死,他依然生活在美好的人間;而實際上,如今的她才是真正地死了,她現在所處的世界才是人死后要來到的世界,充滿了痛苦……或者,她現在的生活其實并不是真實的,她這兩年來的生活都是夢境,當她醒過來之后,會看到彭鵬依然好好地陪在自己身邊……或者,人一生本身就是一個夢,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真實世界和生與死?……

她不知道!她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恍惚。

恍惚了好一會兒后,回到疼痛的現實里,她感到異常孤單,眼淚就慢慢地流了出來。

忽然,她就想起了康振國來。她忍不住撥了康振國的手機。響鈴響了好一會兒,她以為他不愿意接,失望地要掛時,康振國突然接了。

她哭著對康振國說:“我,是不是,真的,再也見不到彭鵬了?”

“程曄,你怎么啦?”

程曄沒有回答他,也沒有掛斷電話,站在那里,絕望地放聲痛哭。路過的一些游人奇怪地看她,她也不管了。

她滿身疲倦地回到家。第三天上午,她忍不住給康振國打了一個電話,吞吞吐吐地說:“您還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沒有,有什么可氣的。”康振國大度地說。

“以前的事,對不起。”

“算了算了,什么對不起對得起的。”

“我想中午請您吃頓飯,不知您有空嗎?”

“吃飯?”康振國猶豫了一下。

事實上,那天她笑話康振國說“你是豬啊?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的肺差一點兒就氣炸了,然而回到家,他依然沒敢跟老伴說這件事,勉強自己吃了兩碗飯。

可是,他卻一整夜都沒有睡著。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有點兒不正常了,他原本堂堂的一個派出所所長,堂堂的一個連長,在派出所和連隊里那是說一不二的,只有他敢對別人怎么樣,還沒有人敢對他怎么樣,更別說敢踢他罵他戲弄他了,簡直反了天了。他決定不再原諒她了。

從南疆回來后,他就又回到了認識程曄以前的生活軌跡里,早上去公園鍛煉,上午沒事就騎自行車四處溜達,或者找人下下棋、打打牌,下午在家看看歷史、小說書。

然而,他卻依然每天都會在某個時候,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到程曄。

這樣過了半個月,他對程曄的想念愈加強烈——當然,這種想念是父親對女兒般的牽掛,想知道她最近怎么樣、在干什么、心情好沒好一些……他想給她打電話,但又不敢,也有些抹不開面子。

于是,他悄悄地又去了她父母住的那條巷子,去打聽她最近的情況。一個街坊說,好多天沒見她了。他一驚:她該不會出什么事了吧?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像當年楊新宇那樣死了,他會一輩子都良心難安。說不定她的死跟那天他們吵架還有關系呀……

這時,另一個老太太說,聽說她是出去旅游了。多出去走走好嘛,可以散散心,在家里總是悶著,心情哪能好?

他這才把心放進肚子里去。

他沒想到的是,又過了一個多星期,這天他騎著自行車在街上溜達著,她在外地給他打來了電話,剛說了一句話就嗚嗚地失聲痛哭起來。電話沒有斷,他聽著她肝腸寸斷的哭聲,他的心也如玉帛一般一片一片裂開。

“可憐的孩子呀!”他的心軟了下來,那些不快也隨之全散了去。

這時候,他也更深刻地明白了程曄的痛苦是多么深。他原來多么想通過開導她,讓她去正視這種無法預料的苦痛。可是,她和彭鵬的感情太深了,她的心都碎成渣了,那種苦痛也早已深入了骨髓,是注定要帶進墳墓都無法忘卻的。不要說是他勸導她,就是再高明的心理師也難以對她進行有效的心理干預。只能包容她,任她發泄,聽她想說什么說什么,讓她感到她不孤獨,有人一直都陪著她……只有這樣,她黑暗的冰涼的心,才會慢慢有一些光亮和溫暖。

然而,程曄今天說要請他吃飯,他還是有些疑惑和警惕:她不會又是在捉弄自己吧?

好吧,不管是不是戲弄,我都去看看。康振國就對程曄說:“好……”

下班后,程曄就打的匆匆趕到了她和康振國約好的那個飯館的小包間。她拉開窗,街上溫暖的風立即就颼颼地吹了進來。街上,各色的人、車如潮涌動,一派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景象。

過了一會兒,康振國騎著自行車也到了。康振國進了小包間,兩人四目相對,一下子都有點兒不知該說什么好。

程曄羞愧地對康振國笑了下,說:“您,請、請坐。”

康振國坐了下來。

程曄喊服務員來點菜。程曄請康振國點,康振國說他不會點,還是她點吧。

菜很快就上來了,酒也上來了——一瓶白酒。

程曄先給康振國倒了一杯,站起來,說:“我向您道歉,請您原諒我……”

“孩子,不要說這樣的話,我理解你。”說完,康振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兩杯酒下肚,兩個人的尷尬慢慢消失了。

程曄向康振國說了她這一個月去了很多地方的經歷。

“您說,人死了會到哪里去呢?”程曄問。

“讓我說實話?”

程曄點點頭。

“我真不知道。”

“那,什么是死呢?”

康振國愣了一下。什么是死?這還用問嗎?死了就是離開這個世界了,永遠不在了,永遠見不著了。

“您說,我們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

康振國又是一愣。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們這些人其實已經死了,而那些所謂的已經死了的人才真正還活著?或者我們都沒有死,就如同蝴蝶,在變成蝴蝶之前它是毛毛蟲,當毛毛蟲變成蝴蝶后,那些還沒變成蝴蝶的毛毛蟲以為這只毛毛蟲死了,而其實這只毛毛蟲變成了美麗的蝴蝶,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而且活得更好?”

“孩子,我不是科學家,我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可是,就我的知識來看,人走了就是走了,活著就是活著……”

“其實,我知道,我是在胡思亂想……”程曄哽咽地說。

“沒關系,只要別想得過于、過于悲觀消極,就行了……這世上,沒有不胡思亂想的人。”

程曄突然又哭了:“我,沒有辦法忘記那些事呀!”

“我知道你不能忘記……我的心里,同樣也有很多永遠都無法忘記的疼痛。除了上次我跟你說過的那些,其實,我還有更鉆心痛的事……三十年前,我在南疆戰場打仗,差一點兒就犧牲了……”

程曄看著他,聽他說。

“我是十七歲去當的兵,后來當上了班長、排長。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開赴南疆戰場時,我已經是副連長了。”康振國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那天晚上,我們連隊突然接到了緊急集結執行重要軍事任務的命令,不同以往的是,這次卻沒有說任務是什么。部隊立即開拔,上了一輛秘密軍列,軍列全是悶罐子車廂,不準點燈,不準大聲說話。第二天天亮后,列車到了曲吉站,我們所有的人都預感到了此行目的:南疆前線!原本開著玩笑的戰士們都突然沉默了下來。下午軍列到達南珉,所有戰士轉乘披掛偽裝的軍用卡車,向南駛去。此前,我沒上過戰場打過仗,這時,我的心里既激動又不安:軍人嘛,就應該是保家衛國的;可是,真槍真彈地打起仗來,是要死人的。當時,我剛結婚沒多久,老婆孩子都在老家等著我吶,如果我死了,他們怎么辦?但我畢竟已是副連級干部了,覺悟還是有的,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當逃兵的。夜里,我們到達了集結地——門支。第二天凌晨,天還沒亮,緊急集合哨就吹響了,戰士們立即起床集合。集合場上的主席臺早就布置好了,軍長等幾名首長已經就座,準備作戰前動員。軍長嗓門洪亮、充滿激情地說:同志們!祖國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祖國和人民都盼著我們殺敵立功、保家衛國!話音剛落,下面就響起了哭聲,還有人喊了一句:‘娘啊,兒不孝啊!但首長還是首長啊,他們都很善解人意,從主席臺上走下來,一一和前幾排的戰士握手,說:孩子們,哭吧,現在哭夠了,上了戰場就不哭了,就會少流血少犧牲多殺敵了。這時,就有戰士喊:死算什么,為國而死是無上的光榮!接著,大家都跟著喊起來。——誰不怕死啊?軍人也是娘生爹養的!無論哪個國家的軍人,都是一樣呀!死了就再見不到這日生日落的美麗景色了,死了就再也見不到親人了,也會讓親人一生想起自己就痛苦不堪吶!可是,上了戰場打起仗來,戰士們都迅速戰勝了恐懼,表現得無比英勇。”

“后來呢?”

“我上戰場的第一天,就差一點兒丟了命……”

“是——嗎?”

“往陣地去的路上,到處都是軍車,塵土飛揚。后來,軍車進入一個秘密通道,馬路邊到處都是大炮,不停地四射。天黑后,我們到了我們連的陣地。第二天,一批老兵要下陣地,我就和其中一個安徽阜陽的老兵在那兒聊,聊得有點兒忘乎所以,突然響起嗤嗤聲,是炮彈。但當時我們才上去,警覺性還不夠,那個老兵猛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摔進了旁邊的貓耳洞里,他們幾個人也立即滾進來。隨后,嘣、嘣、嘣,三發炮彈打過來。遺憾的是,這個救了我命的人,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戰場上,你才能真正體會到人的生命是多脆弱,轉眼之間,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可能消失了。每天都是槍炮聲,每天都有人死亡,血肉模糊的,被炸斷胳膊腿的,被炸得身體四處飛散的……慘不忍睹吶!我轉業到地方后,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心里一直都隱隱作痛。我甚至經常做夢,在夢里同很多戰友說話……可是,我總是無言面對他們。同是爹娘生的,很多戰友犧牲了,我卻還活著。兩種結果,兩種命運,悲喜兩重天。所以,我時常都想念那些犧牲的戰友,至少每兩年要去一次南疆烈士陵園,去看他們。南疆烈士陵園在一個山坡上,一座座烈士的墓,密密麻麻的;好多當時犧牲的戰士都是二十歲左右,有的才十八九歲啊!每到清明前后,一座座墓前,都有犧牲戰士老家的人和戰友去看他們,墓前擺著煙、酒、點心和鮮花……”康振國熱淚盈眶了,“每次去,看到這些,我心里都特別難受,我的那些戰友永遠地長眠在那里了呀!”

程曄聽著,已淚流滿面。

康振國擦了擦眼角,接著說:“你知道我國每年非正常死亡的人數有多少嗎?據不完全統計,高達300萬。自殺死亡的約有28萬,藥物不良反應死亡的約有20萬,交通事故死亡的約有10萬……就在我們倆坐在這兒說話時,不知誰就因意外而離世了;今天還好好地活著的人,明天不知道就會突然遭遇到什么意外而死亡;今年依然好好活著的人,明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因為什么事就會突然死亡……誰都不知道會是誰,誰都沒有辦法。”

康振國看向窗外,繼續說:“你看,如果我此刻正走在外面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里,或者坐在街上行駛的那些車里,你一定會以為我也是幸福的,沒有經歷過什么凄慘、悲傷的事。可是,你錯了。你以為此刻正走在外面街上的人,或者坐在那些車里的人,全都是幸福的,沒有經歷過生命苦痛,你也錯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有各自生命中的苦痛,只是有的人苦痛已經結痂了,比如我;而有的人正在經歷著苦痛的煎熬,比如你;還有一些人,他們雖然沒有經歷過生命的苦痛,可是,前面有著各種各樣的苦痛正等著他們,誰都逃脫不了。”

這時,街上的廣播突然插播一條最新消息:山西某煤礦發生瓦斯爆炸,已確認10人死亡,仍有26人下落不明,有關部門正在積極營救……

“你聽,每天每時每刻都有天災人禍發生。誰都沒有辦法。”

“您,知道我什么時候死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死,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所以,活著的時候,要努力好好地活著。你看,你的名字叫程曄,‘曄是日華,就是光亮的意思,你父母給你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你這一生如日華一樣光亮,所以,你要真正快樂起來。”

“可是,那些事、那些疼怎么都忘不掉啊!您現在都這么大年紀了,可是三十年前的戰爭和戰友,您不是也一直都忘不掉嗎!”

“忘不掉,就把它藏到內心的最深處。”

“可是,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雖然我不是科學家,也不是社會學家,可是我知道活著的意義,那就是: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活著,人生就有意義;好好地活著,就是人生的意義。人生有三樣東西是最不能回憶的:災難、死亡和愛。一旦回憶起來,就會痛苦不堪。可是,人生有三樣東西也是最不能忘記的,那也是災難、死亡和愛……”

十一

一個多星期后,這天上午,康振國在家看一本雜志,看到一篇英國著名物理學家霍金談生命和宇宙奧秘的文章。

霍金說,外星生物在宇宙中幾乎無處不在,絕大部分是微生物和簡單生命體,但少數擁有比人類更高的智慧。接觸這類外星生物會給人類帶來毀滅性的影響,建議人類不要苦苦找尋。他還說,帶著人類飛入未來和過去的時光機,在理論上是可行的,所需條件包括太空中的“蟲洞”和速度接近光速的宇宙飛船。“時間旅行一度在科學界被稱為異端。過去因為人們會把怪人的標簽貼在我身上,我常常對時間的問題避而不談,但現在我放開了。我對時間非常癡迷,如果有一臺時光機,我會去見青春期的瑪麗蓮·夢露,去見把玩望遠鏡的伽利略。或許我還會走到宇宙的盡頭找到我們是如何湮滅的。”

這讓康振國心頭猛地一震:如果真能發明時光機,他也能回到過去嗎?他可以帶著食物,搭乘時光機,回到那個大饑荒年代,把食物送給母親和妹妹,妹妹就不會死嗎?他可以搭乘時光機回到三十年前的南疆戰場,告訴戰友們哪里有危險,那些戰友就能躲過那些危險嗎?……

突然,他的手機響了。他看到是程曄的手機號。

程曄也看到了這篇文章嗎?她會讓他和她一起去尋找時光機,然后回到過去,顛倒因果,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嗎?康振國想著,摁了接聽鍵:“喂,程曄——”

“彭鵬給我寫信來了!”電話那頭,程曄激動而大聲地沖他嚷道。

“什么?”康振國仿佛看到比剛才他想象的那種情形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彭鵬給我寫信來了!”電話那頭,程曄依然激動而大聲地沖他說。

康振國定了定神,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后,故作輕松地笑了聲,說:“你這孩子,又逗我玩,這怎么可能呢!”

“你混蛋!”程曄突然歇斯底里起來,“怎么不可能!千真萬確!不信你過來看看,他真的給我發電子郵件來了。”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難道彭鵬并沒有死,他死亡的故事是程曄編造出來的,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現在又突然出現了?不可能啊!彭鵬和程曄的事情,他讓辛峰查過,一切都是事實呀!

“那你說說看,他在信上寫了些什么?”

“‘夜闌獨上最高樓,四面寒風,一人苦等候。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今日離散揮雨淚,此情再訴與誰聽……親愛的曄,想到馬上我們就要離別了,想到這些離別的詩詞,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這一別,我們這一生還能再見面嗎?嗚嗚……”從第一個字開始,程曄就悲聲抽噎了,這時再也念不下去,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康振國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聽到程曄這真實的哭聲,他感到這不像是一個玩笑,心立即緊繃起來,說:“孩子,你別哭,別哭,你在哪兒?我現在就過去——”

“我要去找彭鵬,我要見他。我們已經離別快兩年了,他肯定很想念我,因為我更想念他。”程曄哭著,“一定是他太想念我了,所以,他的魂回來了,給我發了這封電子郵件。我要去見他……”

她給他打電話,曾不只一次地說過她要死的話,可是這一次明顯不一樣。康振國忽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忙說:“孩子,你可別胡思亂想,別胡來。告訴我,你現在到底在哪兒?”

“我給您打電話,就是要和您告別……謝謝您曾經對我的幫助和關心,但是,我真的要死了,彭鵬在呼喚我,他太想念我了,我也太想念他了,——我在南池大廈的樓頂上,您放心,您來到之前,我不會跳下去的。您來吧,我等您。”

這時,康振國才注意到電話那端有呼呼的風聲,她可能真的是在樓頂上。

“你可不能做傻事,你等我過來。”

康振國掛了電話,就往樓下跑。迅速地從車棚里推出自行車,撇腿騎上去,使勁一蹬,鏈條卻突然斷了。他拋掉自行車,就往大門口跑。到了街邊就招呼出租車,可是接連幾輛都有人。終于來了一輛空車,在路對面停住,他立即跑過去。可是,他眼睛只顧著盯出租車,突然,一輛飛馳而來的轎車在馬路中間將他撞飛了……

十二

每天清晨很早,程曄就來到了南池公園的體育器械旁,或站在河邊的柳樹下,或坐在長石凳上,等著康振國的到來。可是,日復一日,康振國一直沒有出現。然而,她依然每天清晨都來等他,即使是風雨交加,也是如此……

那天,她心思恍惚地站在二十二層高的南池大廈樓頂上,一會兒仿佛看見彭鵬從天空飄然而下;一會兒又仿佛看到康振國從下面飛身而來;一會兒似乎又看到父母和弟弟、弟媳在家里遙遙地看著她,呼喚她趕快回家;一會兒覺得自己應該立即縱身跳下去;一會兒又覺得必須等康振國來到,跟他正式告別后再跳……

就在這胡思亂想的恍惚中,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可是,康振國并沒有來。

難道他又以為自己是在跟他開玩笑,他沒當真?想到這,她非常生氣,忍不住咒罵了一句。她想立即給他再打個電話,可是剛摁了一個號,又停住了。如果這時候再給他打,他一定會更加認為她是在開玩笑甚至是在戲弄他——不然,這都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她如果真想死,早就該跳下去了。

她慢慢地走到了樓頂邊上,邊上是一米高的圍墻,她奮力爬上了圍墻的平臺,往下看去,街上的人和車都顯得是那么渺小,這讓她對人生更加感到心灰意冷。她想,好吧,死了就死了吧。

可是,她怎么都沒有想到,正當她要縱身往下跳時,突然,一個女人從對面那幢高樓的樓頂跳了下去,一聲悶響摔到地上,立即變成了一攤血肉。程曄看到這一幕,惡心得差一點兒把胃里的東西吐出來,死亡的恐懼感突然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

程曄來到那攤血肉前,幾個警察已經到了。有認識這攤血肉的人,正跟警察說這是誰、丈夫是誰、家住在附近哪個地方等等,說這個女人一直有抑郁癥,經常說不想活了之類的話……程曄聽著,仿佛看到那攤血肉就是她,忽然悲不自禁,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隨即,她就轉身離開了,一步一步地走著回家。回到家,見到父母,她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像沒事人一樣。

到了晚上,她才又想起康振國。她給他打電話時,他明顯是相信的焦急的情緒,他不可能不去南池大廈找她;即使他后來懷疑她是開玩笑,以他的性格,他也一定會給自己再打電話問問的……可是,這一切他都沒有!——難道他出了什么意外?但隨即一想,她又覺得這太不可能了,于是就不想再去想這事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兩天康振國都沒有聯系她。她覺得不對頭,于是去了康振國家那個小區。聽到那天康振國出了車禍被送進市第一人民醫院搶救的消息,她心頭一凜,立即打的趕到醫院。從護士那里得知康振國還在重癥監護室,依然昏迷著,頓時,她淚如雨下,后悔不迭。

第四天,他終于醒了,醫生說他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程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可是,她卻不敢往病房里去,她害怕圍在病床前的他的家人會把她罵死。

但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到醫院去一次,從護士那里打聽他的病情,然后在外面電梯口的座椅上靜靜地坐一個小時,以這種方式守候著他,一直持續到一個月后,他出院。他出院那天,她遠遠地看著他和家人離開,又一次淚如雨下,卻依然不敢往前去。

也就是從他出院后的第二天開始,她每天清晨都要來南池公園,等他的出現。可是,兩個星期過去了,他一直都沒有出現。

正是盛夏時節,河水豐盈,各種樹木枝葉葳蕤、郁郁蔥蔥,各種花兒肆意開放、綻溢香姿。程曄看著這一切,毫無所感,無動于衷。她唯一有感的是,康振國沒有死,他早晚都會出現在這個公園里。

新的一周開始了。

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晨練的人還很少,程曄就又來到了南池公園體育器械旁,坐在了長石凳上。不多久,幾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陸續來到這里,鍛煉起來。可是,這里面依然沒有康振國。

七點了,程曄該去上班了。從長石凳上站起來,她一陣頭暈,定了一會兒神,才緩過來。

繞過霜晚亭,經過公園中心那座假山,穿過一條林蔭小道,正要往葡萄長廊拐時,她突然看見了康振國: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衫、白色的寬松薄褲,和老伴坐在葡萄長廊邊的長凳上,旁邊放著一只拐杖。瞬間,她淚如雨下,心也飛了過去。但是,她的腳步卻躊躇著不敢往前去。

這時,康振國的老伴站起身來,說了兩句話,就往公共廁所的方向走去了。程曄慢慢地挪到了康振國身邊,看到他額頭右邊多了兩道明顯的疤痕,頭上也有一個剛剛愈合的傷口。康振國看到她,吃了一驚,但立即就露出了很大的笑容來。

程曄又忽然淚如雨下,哽咽著說:“對不起……”

康振國笑著看著她,說:“孩子,別哭,你看你這是干什么……”

程曄抹掉眼淚,把這些天來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說完這些,又是泣不成聲:“真的對不起,您住院的那些天,我幾乎每天都活在自責中,如果您死了,我也真的不活了……”

康振國依然笑著,說:“你看你這傻孩子,如果我真死了,你就更不能死了……”

“可是,您出車禍是因為我啊。”

“不是,孩子,不能這樣看問題,這樣看問題是不對的。出車禍,是我不注意造成的,不是因為你,你想想,我那么急匆匆地要去找你,是為什么?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不愿看到你胡思亂想出什么意外。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也跟著死,不是白白辜負了我的心嗎?”

程曄低頭不語。

康振國告訴她,他蘇醒過來后,就問辛峰那天轄區有沒有人跳樓,辛峰說有,但不是她。后來辛峰從側面了解到,她毫發無損,在正常上班,他才徹底放下心來。他也曾想過給她打電話,但又覺得不想讓她知道他出車禍的事,就沒打。只是,他當時確實也誤會了她是在跟他開玩笑,心里有些不快,但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但我很奇怪,你說彭鵬給你寫信來了,這明明是假的,你為什么還要找這種借口?”

“不不,這不是假的,這是真的。只是這封信,是定時發送的電子郵件,是我們大學畢業時他寫的。當時,他家人讓他留在省城,而我是要回來的,我們似乎不得不分手了,他很難過。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喝了酒后,寫了那封電子郵件,但又沒發給我,而是設置了定時發送——那封電子郵件后面還有一些話:‘我把這封電子郵件設置在了幾年后發送,那時候你突然收到這封信,如果我們倆還在一起,那會是多么幸福啊;而如果我們倆沒有緣分,我也希望你收到這封信時,每天都是活在快樂和幸福之中的。——只是這些話,當時,我難過得沒有全部念給您聽……”

康振國點了點頭,說:“是啊孩子,彭鵬那么愛你,你也那么愛他,他的在天之靈,也一定是希望你永遠快樂、幸福的。所以,為了他,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父母,現在、今后,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你都應該好好地活著。你好好地活著,他們才會安心啊。”

程曄含淚點了點頭,說:“您沒死,真好啊。”突然,她又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說,“您的命比彭鵬的命大,您比他幸運。”

康振國淡然地笑了下,說:“幸運?哪個路人沒有悲傷?”

程曄一下子沒聽清楚,愣怔地看著康振國。

康振國看了看手表,說:“你看,時間不早了,你趕快去上班吧。”

程曄想到康振國老伴也該快回來了,就點了點頭,說:“好,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有事,給您打電話?”

“好,趕快上班去吧。”

程曄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跟康振國擺了擺手。

康振國笑著跟她擺了擺手……

這時候,灼熱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照在每一座建筑上,照在每一棵花草樹木上,照在每一條街道上,照在每一個路人身上……

責任編輯 ?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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