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突然散開的水鳥

西邊

優(yōu)秀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大壓力常常不是來自外部輿論，而是來自先前的作品。越是里程碑式的佳作，越容易變成重壓心靈束縛手腳的大石。可以說，在反復習練中成熟而有所建樹是容易的，而達到成熟期后再期突破，甚至重回語言曠野低首拓荒則是極為艱難的。可是，古往今來，但凡能最終晉入大宗師級的寫作者，無不如此。

我相識并相交多年的詩人汪抒恰好也正行在這條道路上。

日常生活中的汪抒，沉默溫和。一面之交，少有人會將他與當代詩歌聯(lián)系到一起。但如果你與他相處日久，就會清晰地看到他極偏執(zhí)的一面，此種偏執(zhí)體現(xiàn)在他熱愛幾乎一切與詩歌有關的事物上。他不愛工作上的應酬，可凡是與詩人們的聚會幾乎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合肥這個詩人云集的城市，汪抒經(jīng)常組織或參與組織大規(guī)模的詩歌交流活動，為地方詩壇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另一方面，汪抒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力充沛得驚人。和我一樣，他非常喜歡深夜閱讀和寫作，我確信深夜的寧靜應該使他獲得了飛鳥般俯瞰生活的能力，并賦予他詩歌中那種深而廣的力量。在我所知的當代華語詩人中，寫詩速度極快、產(chǎn)量極豐且質(zhì)量幾乎都能堪稱上乘的，汪抒絕對可入前十之列。

一

僅從汪抒這組近作來看，與幾年前作品稍加比對，便能發(fā)現(xiàn)題材與手法處理上一些鮮明變化，特別是文本中有了更多的試驗元素。

讀這些詩作，我們能感受到詩人的眼底風光日漸遼闊，幾乎無事無物不可入詩。如今的詩淡化了以往的神秘主義傾向，轉(zhuǎn)入細節(jié)上的寫實，或抒寫關注與求索，或緬懷往事，或抒寫自性的蘇醒，或沉靜禪悟，或沉痛悼亡，或行旅送別……他的詩歌中的主體意象也悄悄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諸如海水等意象的出現(xiàn)正取代樹與石，呈現(xiàn)他在現(xiàn)階段的心靈求索方向。

把他近期的詩作放在一起比較，能看到他的詩歌探索與實踐向兩個方向伸展，猶如夏日緩緩打開的折扇，一者深刻晦澀，自省隱秘之詩，一者是清晰直白簡單樸素的日常之詩。一端是開闊圓融，疊敘鋪陳，句法參差變化，注解式的句子延展司空慣見，采取引述法有英國經(jīng)院詩歌的身影。而另一端則是簡潔硬朗，筋骨盡顯，呈現(xiàn)又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但這些詩在紋理清晰中，語義是自由跳蕩的，二者同樣都可以如繞梁余音，不絕于讀者心耳。

汪抒自如駕馭極簡與極繁的兩種詩歌處理法，凸顯了他在文本嘗試上的義無反顧，以及語言操控上的圓融純熟。他的詩語言能滑翔或飛散，自然隨意卻又異常精致。細節(jié)再現(xiàn)上有令人嘆服的卓越才華，能賦詞語以新意，特別是動詞使用上愈見靈活。我確信傳統(tǒng)詩學和語法的繩索已無法束縛汪抒語言的自由伸張之力，汪抒詩語言的外殼已開始松動，內(nèi)質(zhì)之香正不斷溢出。

不少當代詩人重視詩歌的即興節(jié)奏，習慣于率性成行，而忽視詩歌的結(jié)構(gòu)處理技巧。而我一直認為，結(jié)構(gòu)是最為重要的語言之一，是詩歌技藝提高不能繞過的一道高坎。汪抒的近作在結(jié)構(gòu)處理上看似隨意，實則精心之至，不少詩的起句都運用優(yōu)秀小說的處理技巧，突兀、醒目，充滿懸念，于非合常理處卻有合情的妙語。

如仿效蘭波，以顏色論詩的話，汪抒以前的詩應該是深藍色，習慣于仰賴虛構(gòu)無稽荒誕的情節(jié)來對抗外部，呈現(xiàn)內(nèi)心世界的虛無與苦澀。而如今，他的詩作格調(diào)則近于灰藍色，少了些刻意為之。詩作能立足煙火世界，更加平靜、安詳，溫暖圓融。

我現(xiàn)在試取汪抒幾組詩作，簡要加以解讀。

二

《我不能將手掌緊緊握攏》和《我能將自身不斷放下》、《正是我在夢中一直所要抓住的幽暗》是主題一致的一組，都是寫詩人對詩歌的關注與求索。

人生便如減法，年歲越大，浮世中所謂重要的東西也逐次被風化吹散，所余筋骨，甚至少至“一個鐵釘”。清晰和尖銳是《我不能將手掌緊緊握攏》一詩的兩個關鍵詞。詩或許便是汪抒手中剩余的唯一鐵釘，這根鐵釘也在汪抒眼里“越來越，極度的清晰”。而另一方面，不能緊握或是暗指詩寫作的永無止境，越執(zhí)著深入下去越能體會到突破之難，越寫下去越是要觸及自己的心靈十字架。

減少外部依賴，減少對生活慣性的依賴，減少對沉重肉身的依賴，把欲望剔除得更為純粹，《我能將自身不斷放下》中，汪抒所喻的新生，應是突破語言所依賴的各種障壁，直抵自由之境。詩人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帶著這種恒久的渴意，按自身節(jié)律踩著虛空中的臺階，步向波光粼粼的高處……

《正是我在夢中一直所要抓住的幽暗》一詩則寫詩人夜闌讀書，忽然覺察到書桌的原木清香是如此誘人，還有午夜席卷一切的寧靜如海水般幽深。接著聯(lián)想或回憶傍晚的海邊，腳趾間的沙粒隨潮汐迅速遁走。詩人也逐漸意識到詩寫與理性思考之間更多的是豪豬之刺，詩之趣味并不依賴于理性思考，詩要生機盎然，應多具原生之趣，少點刻意為之。正如心中或眼前無垠的海水是無需思索而自具偉大幽暗之力，能自成這天地間壯闊之景。

《那個人悄然出現(xiàn)》、《又回到我年輕的身體中》、《殘酷的氣味》等三首詩則是寫詩人自性的蘇醒。那個安靜、孤單、恥辱存活的我和內(nèi)在的清晰、熱情而純粹的我，寫詩似乎正是這個感性靈魂的所為。患失眠癥，在夜闌中用老人之眼去觀這個世界，而這老人所見所得偏偏又不能用世俗的耳朵眼睛來獲知，甚至不能用世俗的語言來描述，“空手而返”間正是內(nèi)藏這種隱秘的覺醒。或許，要讓詩性與自性更好的契合，還需要作出更多的舍棄。《殘酷的氣味》一詩中，象征自由的魚和鳥正在成為餐桌上的一堆堆碎骨，那些曾飛奔不止的車輛也正在雨水中銹蝕耗散。其實，隨時間或死亡的雨水不斷拆解的正是我們的記憶。

《石灰字》和《母親正在變成灰》、《永別》、《感激》等四首構(gòu)成一組悼亡詩，依次是黎明出殯，等待焚化，骨灰交接，年老的信徒、年輕的友人以及向陽枝隙間鳥雀的致意。那些簡明而精致的描摹，必能給讀者留下鮮明的印象。詩人內(nèi)心巨大的哀痛緩慢而又有節(jié)制地釋放在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鋪陳中。讀到母親瘦弱的身子最后成為輕飄飄的骨灰，工作人員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好了，可以裝了，骨灰已經(jīng)變冷”，便不由潸然落淚。這是生命中多么難以承受的輕啊。

《茫然的謎》、《鄉(xiāng)村電影》、《憶舊：收音機》、《發(fā)電報》四首是令人驚嘆的懷舊詩，詩歌娓娓道來，用一貫優(yōu)雅緩慢的節(jié)奏。應當說，所有存有70年代農(nóng)村生活記憶的人都不應忽視這組詩作。公社、民兵、紅袖章、露天電影、貌似知青的雞扒子……這些遙遠而特殊的時代名詞，就這樣被詩人印刻在詩句中。隨著時間的洗滌漂白，那些內(nèi)含的政治腐氣早已消散，余下的是超越政治、理想、信念的生活本身，超越貧窮苦難的無邊快樂。那隨意一瞥中的陌生人，早已神秘地消失在那個時代的深處。他把筆下的這些令人嘆服的細節(jié)記憶說成是印象，并用了一個精妙的比喻，“某些印象，就像是樹上的疤眼”。可要知道，這些遙遠過去留下的深刻而精細的“疤眼”恰恰是一位詩人才華的重要組成部分。

崔崗村地處合肥北郊毗鄰董鋪水庫的村落，外圍是寂靜而起伏不止的丘陵，是不時溢出自然之美的世間桃源。幾位安徽知名詩人在這里租下一處院落，用心布置，并冠以“雅歌書院”之名。小筑初成，便組織了不少頗具影響力的文學活動。當然，此是別話。書院主人之一的汪抒幾去崔崗，便有了一組佳作。

《崔崗村》是汪抒初去崔崗所作。時值冬日雪前，崔崗村的真實景致在這首詩中其實一無所見。整首詩中精致的描摹和場景表現(xiàn)無一不是虛寫。第一小節(jié)中想象雪后崔崗令人沉醉的靜謐，詩人說“就像一個宇宙”。第二小節(jié)想象早些時候的晚秋，黃綠錯織，閑坐院落“喝茶、冥思”，能“聽落葉之聲”，看土雞隨意啄食，聽村中人家的銹紅鐵門不時啟閉，以及自己難以言表的閑適和愉悅。第三小節(jié)則想象更早的盛夏，詩人用向日葵般熱烈怒放的內(nèi)心情懷表達對崔崗的喜愛。“我們火熱的血肉，真的會在崔崗村消失/還是真的會在崔崗村永不消失（在屋內(nèi)寫詩、看字，懷念著夏天而不去看它，這多么幸福）”，詩收束時，直言已將“既存在于現(xiàn)實，又在現(xiàn)實之外”的崔崗村視為可以終老于斯的桃源。《再至崔崗村》一詩語言靈動活潑，幾入無礙之境。初春時節(jié)，春陽半顯，油菜花正嫩，還有歷冬的蘆穗，院落間粗舊的木桌椅，都別具一番味道。在長木凳上可以享受呆坐，感受生命有意義地流逝，這就是靈魂的一次洗禮。離開崔崗，又被道邊旺相的蠶豆所吸引，想象它們不久將開出染滿道路的紫花。這首詩虛實相間，敘事與描寫簡練傳神，即興的隨感也散見于全篇，更可將詩趣引向更深更遠處……《去崔崗村的路上》也具有驚人的細節(jié)表現(xiàn)力。杉木金黃中蘊含新春之綠，飛蟬、鳥鳴，浩蕩密布的向日葵，崔崗的一切都讓處在樊籠中的詩人如脫籠之鵠、歸溪之鮒，由衷地迷醉其間。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世間并沒有必屬詩歌的美景，唯內(nèi)心不缺詩意，方能與外景契合，進而能于最平常處覓得詩意與佳句。

《人到中年，可以有一次蒙古草原上的旅行》是一首旅行詩。北方有什么？目力所及的亂草與晨光，低咽縈繞不去的馬頭琴聲，那亙古長存的空闊高遠，那自天穹垂落的荒蕪與圣潔之意，詩人于此想見無數(shù)日出與日落，有生而有死，感悟這世間萬類盡是來如流水去如清風，來不知所從，去不知所蹤。

好詩大可以看作是光影交錯、生死閃亮的瞬息，是它本該如此。

《切割水泥路面的人》是一首非常精彩的敘事詩。誠如詩人所言，這首詩“既單純而又不解”，幾乎無法附會多少外在意義。場景中，樓下小區(qū)路面的管道施工，一紅一黃的兩頂安全帽始終漂浮在詩人俯望的視野中，多么普通的一幕。但當詩人用單純而隨意的細節(jié)描摹，并雜以日常創(chuàng)作的一些思考時，這些場景便突然生動起來，甚至意趣橫生，從而使混凝土灰塵迸濺四散的切割場面與詩文本試驗融到一起。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趣，而非生活的意義。無意義而又異常鮮明，“并不表達什么”，卻又具備詩人所追求的“粗獷的涌動”，應該說是這首詩成功所在。

《出城》與《透明》都是簡短的小令，《出城》是遮蔽之詩，仿佛朦朧月色中釋放出的語言寫就。“摘”、“舔舐”、“鍍”等動詞使用比較新穎，耐咀嚼。《透明》則是一首禪詩。微雪后，天地靜寂，久立塵囂外的寺院中，仿佛亙古即有的寧靜終使詩人內(nèi)心虛室生白，光芒漸顯，它“推”走沉積的幽暗，緩現(xiàn)平素不能細見之物：褪色的雕花門窗，柳梢上僵死的蜻蜓……這些會輕松隨流水消逝的事物，仿佛一瞬間就在這微光中逐一蕩漾浮現(xiàn)。

好詩或許就是自備了眼耳口鼻，無需任何外來意義的賦予。

三

讀詩的一大誤區(qū)，是我們認為通向詩歌本來模樣的有且只有一條道路。

《那些水鳥突然散開》是詩人的早年水邊生活記憶，海水、船只等意象頻現(xiàn)。多義化的“堅硬的工具”，修理是否是對記憶重新整理？這些難解之處也恰恰是詩歌的趣味所在。

好詩是有生命的，是活潑潑富于變化的，這自然也構(gòu)成了好詩多解、難解的必然。詩人對詞語的重命名，無端多變不時跳躍的結(jié)構(gòu)，這些都使得對同一首詩百人百解絲毫不足為怪。在受眾那里，詩與不同時空中的不同讀者偶遇，每個閱讀者都帶著自己豐富的生命體驗，在錯綜復雜的孔隙中管窺。在我們試圖完整再現(xiàn)詩人寫作瞬間那跳蕩不止的內(nèi)心狀態(tài)時，我們便變成山腳下的希緒弗斯。退而言之，即便考據(jù)訓詁，得到意義上的一鱗半爪，而詩歌整體的趣味往往在這種追問中喪失殆盡。最后，在我們沾沾于常識層面的一點聞獲時，詩意早已跌落成一地碎片，并迅速遁入黑暗。

詩人午夜醒來，記憶中，成群水鳥在瞬間飛散，它們輕靈自由，隨興而至。

詩無完美，詩探索永無止境。優(yōu)秀詩人就是要做詩歌的拓荒者，毫無畏懼地嘗試、再嘗試，不斷在詩作中融入新意。從某種意義上說，真正有價值的寫作是與世界為敵，與自身為敵。

在深夜的客廳里端坐，一大群水鳥突然便自如散開。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