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愛情贏了你

王玉潔

悠揚清越的琴聲，在文君心中激起串串漣漪，從此她只愿得一心人。可他的離去令她心意黯淡，秋風漸起，青苔生地，冰涼月色中看孤雁南飛，又是一季花開花落，青絲白發中思念糾纏不休。曾經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痛苦，說好的偕老白首，為何你中途溜走？

一

琴音淙淙，宛若空谷蘭香，飄散在寂靜的庭院里。那些青春爛漫的日子，一個人端坐撫琴，心底常期望有人能聽懂她的琴音。如今依舊是那琴聲，依舊在昨日窗前，不再依舊的是那黯然心境。

卓文君嘆自己命苦，如花芳齡嫁得如意郎君，雖不懂琴曲卻溫柔體貼，本該是云端的日子，奈何夫妻緣淺，不到半年，竟天人永隔。

好在父親是臨邛富商，富甲一方，自小便對文君尤其鐘愛，這個女兒非但容貌姣好，且聰穎靈悟，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詩詞文賦也極有天分。遭此不幸，父親立即接了她歸家，可這到底是人生最初的滄桑。

文君心想，如果還可以選擇，一定要是才華橫溢，能夠聽懂自己琴音的人。

仿佛是宿命的牽引，此時，關內到蜀郡的官道上塵煙飛揚，青袍葛巾的司馬相如正向著她奔馳而來，仿佛就是為了赴她的一番心靈邀約。

他自幼便極其崇拜藺相如，于是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了相如二字，他希望自己滿腹才華能夠售與帝王家，博得個裘馬輕揚，封妻蔭子。

一開始，相如只是一名普通武騎常侍，雖文采蓋世，奈何漢景帝并不欣賞。好在他運氣不算太壞，遇到了懂辭賦識人才的梁孝王，從此如魚得水，文思如泉涌，著名的《子虛賦》令他聲名遠播。

怎奈不久，梁孝王病卒，門客們各奔東西，相如也只好回到成都，貧困、無業困擾著相如，他忽然想起臨邛縣令王吉曾對他說過的話：“你在外游學，如果官運不好，就到臨邛找我。”那就投奔他吧，絕境中，任何希望都值得嘗試。

西風漸起，車馬轆轆，入蜀的官道雖每年修整，仍非常顛簸，相如的心也隨著起伏不定。他不知道，命運正不知不覺將他推向人生最精彩處。

王吉欽佩司馬相如的文采，不信他會永遠落魄，決定幫他一把，他對司馬相如說起了卓王孫，說起了卓文君，說出了一個美麗至極的陰謀。

于是，司馬相如被安置在臨邛縣城的都亭里。王吉每天謙恭地去看他，一開始相如還以禮相待，到后來不勝其煩，一再謝絕。可是王吉不但仍來，且更加謙恭。

二

什么樣的風流才俊惹得縣令恭敬如斯？街頭巷尾皆在談論，深閨中的文君也早已耳聞。

這事終于驚動了臨邛巨富卓王孫。如果能讓令縣令碰壁的才子成為座上賓，那無疑是臉上有光的事啊。于是，卓王孫趕緊去拜會，說要對縣令的貴賓待之以嘉賓之禮。

王吉心里樂開了花，但故作為難說此人曾是梁孝王眼前的紅人，一篇《子虛賦》名震天下，前途不可限量;說此人心性高傲，尋常人不放在眼里。卓王孫更欲結識，一再請求設宴款待。王吉勉強答應一試，卓王孫歡天喜地地回去準備。

文君聽說父親要宴請那位風流才俊，芳心暗喜，充滿了期待。

一場盛大的宴會，一場盛大的欺騙。

那天，卓府朱門大開，花開似錦，十多桌一字排開，人頭攢動，主桌上留下了最重要的位置。時近正午，陪客都已入座，卓王孫派去請司馬相如的人卻沮喪地回來了，說司馬相如抱病在身，不能赴宴。卓王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王吉立馬上車親自去請。

等待中，每一刻對卓王孫都是煎熬。自己財傾一方，何曾有過這樣的尷尬？

終于，清脆的馬蹄聲漸近，卓王孫親迎出門，簾子被掀起，王吉滿面春風地引出車中人，但見此人粉面如敷，長身玉立，但如玉樹臨風，臨邛縣城何曾見過此等風流人物？

卓王孫一躬到底，親引司馬相如入席，座中百余人見到相如，皆傾倒不已。

司馬相如是有缺陷的，他有些口吃，但也有絕技，那便是他的琴技。酒至濃酣，主客盡興，便有人提議見識一下才子風采。王吉適時地站起來，說相如要為大家操琴一曲。

那一刻，相如早瞥見門簾外有人影閃過，衣香鬢影，婀娜無雙，將相如的心弦輕輕撩動。

他知道，王吉對他說起的卓文君就在簾后偷窺，原來所有的算計都那么完美無隙，更完美的是，隔著簾子的那個窈窕的身影已讓他心動不已了。

他輕捻慢攏，一縷似有若無的樂音乍起，如清泉淙淙，從煙樹繁花的大山深處沁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靜聽天籟。

枝頭花兒在春光里綻放，陽光親吻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風在山澗輕輕吟唱，一對啁啾的鳥兒成了主角，和著清風春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癡如醉，聽得簾外的人兒漸漸地癡了醉了，靈魂慢慢脫離身體，向上飛升，在那里，一雙熾熱而深沉的眸子直看進了她心靈深處，讓她無處逃遁，只能迎向這份深情，燃燒自己，然后化為灰燼。

他彈的正是《鳳求凰》。為什么要在華堂宴飲之時，彈這樣的款款情曲？為什么雖有百人在堂，依然彈得如此沉醉？所求之凰又是誰呢？

風微微掀起了簾幕，她看到了那個彈琴的人，白衣勝雪，飄逸不群，一眼掠過，似正有意無意瞥向簾外的她。她不由得面紅心跳，裂帛乍歇，喝彩聲震天，她怔在那里，眼淚泫然欲下。她乃新寡之婦，不能走到他跟前說這琴曲，說聽琴人心里的情愫。

轉身，沿著曲欄重檐，一徑回到閨房，茜紗窗下，滿心惆悵和悲傷如這滿院夕陽，無法收拾。

三

被愛情點燃的女人，稍加柴薪，便甘愿化為灰燼。

司馬相如懂得這點，盛宴罷去，他派人用重金買通了卓文君的丫鬟，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情書送了過去。卓文君自那日聽了琴曲便相思日炙，接到情書，方知是專門為她而彈，曲中戀慕更是為她而起，愛情的火光騰空而起，將她燒灼，她越掙扎，越是深陷。

得知司馬相如不日將離開臨邛，她芳心欲碎，愛情也架不住世事的蹉跎啊，難道還要等父母再為自己安排一場表面華麗卻寂寞無言的婚姻嗎？她決定不再猶豫。

夜色深重，花影拂動，她扶著丫鬟的肩膀，打開后花園的角門，心突突跳個不停，即將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她興奮不已，這樣私自逃離，也讓她步步驚心。好幾次，她想要拔腳回身，不敢想這樣私奔到底會遭遇怎樣的后果？可愛情，讓她身不由己。

司馬相如望著不勝嬌羞的卓文君，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陰謀里實在沒有這樣的情節，而如今，佳人即在眼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私奔雖為名門望族所不齒，還沒到天理不容的地步，司馬相如決定帶著文君連夜離開臨邛。

月色朗朗，馬蹄聲亂，依偎在司馬相如懷里的卓文君已沒了任何擔憂和害怕，哪怕明早醒來就是懸崖地獄，也愿意這一刻，在愛人的懷里甜蜜。她不問，他要帶她去哪里，天涯海角，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司馬相如知道，他們只能回到自己的家鄉成都。

卓王孫看了文君的留書暴跳如雷，不知他是不是對發生的一切恍然大悟，不然他不會如此生氣，揚言文君別想得到他的一文錢！

他說這話的時候，文君正沉迷在愛情的狂喜中，根本沒當一回事。

可是，再美的愛情終要落入凡塵。司馬相如家徒四壁，她自幼生于豪門，哪里過過這種寒酸日子？沒錢沽酒，她不得不脫下身上的裘衣去當，相坐對飲，不禁悲從中來，她可以為了愛情私奔，卻離不開富貴閑逸的生活。

在社會上歷練過的司馬相如帶著文君私奔的時候，大概能夠想到這樣的結局，但是，他心里有底，她畢竟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不會真的不管她。但這不能由他提出來，否則自己就成了劫色又劫財的家伙。文君到底還是卓王孫的掌上明珠，只要卓王孫能夠軟下心腸，從身上拔根毫毛，就可以讓他們衣食無憂了。

回去要錢肯定不行，于是他們決定到卓王孫的眼皮子底下去開酒店。

本來，文君私奔已讓卓王孫成了臨邛笑談，如果他們又回到臨邛開酒店，卓王孫會如何？卓文君輕輕一點相如的鼻子，笑著斷言：他會給錢打發我們回成都過快活日子的。

司馬相如買下了臨邛街頭的一家酒店，文君親自當壚賣酒，相如則也腰間系個圍裙，和伙計們一起洗滌杯器。

文君貌美如花，風姿綽約，縱是洗去鉛華，淡妝素顏，也是擋不住的美艷。小店生意興隆，文君賣酒的事很快便傳到卓王孫的耳中，他差點氣暈過去，決定杜門不出，然而耳邊仿佛終日響徹著滿街的嘲笑。

他家有僮仆千人，盡享田池射獵之樂，怎能聽任女兒當壚賣酒？真是丟人丟到了家門口。

文君又央求自己的兄弟、長輩去勸解父親：文君嫁為人妻，生米早已煮成熟飯，所嫁之人又文采蓋世，早晚飛黃騰達，何必這樣固執呢？

卓王孫左思右想，實在無法容忍女兒賣酒度日，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認了女婿，也保全自己的面子。他給了他們百名僮仆，百萬錢，還有一筆豐厚的嫁妝。

司馬相如立即關掉了小酒店，帶著文君風光地回到成都，買田置地。從此，兩人吟詩作賦，彈琴作曲，恩愛相守。

四

愛情圓滿落幕，婚姻卻還在途中。

卓文君的私奔，不僅讓司馬相如財色兩收，還讓他官運亨通。那日朝事閑暇，漢武帝無意間讀到《子虛賦》，驚嘆不已：“寫這篇賦的人真是個才子，可惜我沒有和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底下早有人獻言：此人正閑居成都。

司馬相如財有了，美人有了，正缺少功名，沒想到心想事成，朝廷剛好派人來征召他。

他知道此去定會平步青云，只是文君內心傷感，不知此去何時才能相聚。男人有才，想著功成名就;女子再有才，也不過希望有個人可以長相廝守。可是，沒什么能絆住男人追求功名的腳步。

相如走了，此去陪同漢武帝游獵，寫下《上林賦》，得到了一個郎官。久居京城，見慣風月，賞盡花嬌，他漸漸萌生了納妾的念頭。

他不知道，遠在成都的卓文君，多少次倚欄望斷他的歸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得意中人，大抵不會想到失意之人內心的煎熬，魚雁往返到底代替不了耳鬢廝磨。

文君總是打發人探聽他的消息，可是派去的人回來后支支吾吾，聰明如文君當然猜出，司馬相如不可能像她那樣獨守寂寞，風流韻事，逢場作戲，自然免不了，但派去那人的神態讓文君知道，這次相如可能動了真情。

她憂急萬分，好在她懂司馬相如，他雖風流，但骨子里至情至性。他懂過自己，他們也有過恩愛相知的幸福時光，他不會如此忘情！

她給他寫了一首《白頭吟》：“皚如山間雪，皎若云中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她不說挽留，偏說是來成全他的，當初為了愛和他私奔，如今，為了成全他的愛而來決絕。她要他自己去想，想起她愛的深重，想到她如此決絕的哀怨和傷心，也要他知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是她的愛情理想，她肯拋棄所愿來成全他，有多少不得已。

文君在焦慮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無眠長夜，終于等來了回信，信中只有13個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讀罷來信，文君淚如雨下，一行字中唯獨少了“億”字，他心里只有對新歡的愛，沒有對舊愛的“憶”了，往日情深已淡若素箋上的淺淺墨跡，無法清晰地閱讀了。

文君心涼如水，雖然還是相如夫人，可她要的不是名分，一開始她就是為愛私奔，若愛不在了，還要名分干什么？她要把自己的心意告知相如，但絕不是搖尾乞憐，她要他懂得她的相思和守候。她依然不說悲戚，只寫下了一首《怨郎詩》。數字回環巧妙嵌入四季風物，渾然天成，將思夫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接到妻子的信，相如不禁暗嘆，妻子的才華橫溢，是當初打動他，如今依然能夠打動他的美。一首詩里，很多無言的責備，一別不回，才始無“憶”，殊不知對于離人，四季輪回，一物一景，無不是深重的思念，如果可以，下輩子，也讓你嘗嘗這樣的相思滋味。愛恨拳拳，都在其中。

相如羞愧，想起當初文君的深情私奔，新婚之初的相濡以沫，成都的恩愛相守，遂打消了娶妾之念，只想著有朝一日，回到妻子身邊，長相廝守，再不分離。

相如官場得意，到底有人忌妒，他曾作為漢武帝的專使招撫了夜郎。于是有人上書，說司馬相如出使期間收受賄賂。漢武帝信了，罷了他的官。

讀書人，總癡想著售與帝王家，殊不知官場險惡，最不耐那翻云覆雨手，還不如詩詞歌賦，紅粉知己，最是風流瀟灑。

官場，少了一份辭賦的陪襯，世間，多了一對風流佳偶。

他早該回來，終于回來了。

文君，嫣然一笑。

愛情，婚姻，是女人一生的事業，她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