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物志》中的“有用”與“無用”觀念,無論是舊時的文人對自己生活的經營,還是現代設計師對社會做出的貢獻,他們所思考的一切都與社會問題相關,只是通過不同的形式來表達他們的社會理想和抱負,這種思考構筑了我們現今的生活方式,也必將成為未來發展的基石。
關鍵詞:長物志 無用之用 現代設計
一、《長物志》中的“無用”與“有用”
《長物志》一書為明末文人文震亨所著。文氏出生于簪纓之族,學養深厚。若通讀全書,不難發現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所追求的皆是:雅、古、隱。并且以“古雅”標榜其生活方式,以“隱”注解其精神境界。全書分為“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塌”“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等十二卷,內容幾乎涵蓋生活中的一切器物,描述了所謂“古雅”的規制。它以古為雅,以近為俗。字里行間莫不固守其文人身份,排斥“小市民”之氣,并強烈抨擊“時尚”潮流,以此區別自身與“庸俗之眾”。如此不難推斷,文震亨所倡導的“雅、古、隱”,既是當時文人士大夫文化中的重要內容,是其生活形態的顯現,而此書的受眾必然為“文人”“雅士”,而非普通大眾。
書名“長物”,取“身無長物”之“長物”,即“身外余物”之意。文氏取此詞,正是指本書描寫的多為“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類的“多余”之物。若一人窮困潦倒,衣著不暖,飯食不飽,那此書記敘之物對他而言,便的的確確都為所謂“長物”,并不實用。但實際上,此書所述并非多余之物,這些“長物”皆為承載文人士大夫生活志趣的載體,標示文人志士品格的徽章,映射文人逸士情懷的鏡面。是文人士大夫對生活方式的選擇,是他們精神格調的縮影。
《長物志》中特別強調了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觀中對于造物材料以及制式的極致追求,例如“筆筒”所敘:“湘竹、栟櫚者佳,毛竹以古銅鑲者為雅,紫檀、烏木、花梨亦間可用”;又如談及“扇”時所說“羽扇最貴,然得古團扇掉漆柄為之,乃佳。他如竹篾、紙糊、竹根、紫檀柄者,俱俗。”而在談到“位置”時,要求物品需“安設得所”,那樣才能得到圖畫一般的效果,至于“前堂養雞牧豕,而后庭侈言澆花洗石”,那還不如干脆就讓塵土布滿案幾算了。文氏對于“雅”的門檻之高,品味之挑剔,使得全書不斷出現“惡俗”、“斷不可用”、“俱俗,竟廢不用”、“其制最俗”等語言?!堕L物志》中評價一切器物的標準可以總結為“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簡無俗”,這透露了仰慕先賢,崇尚古樸素雅,反對世俗的思想,亦反映了“順物自然”“返璞歸真”的審美觀。這種對自然簡約的審美觀,已經和士大夫的生活志趣、精神追求相互融合了。
換言之,文人士大夫通過對日常生活中一切器物、場所、環境進行篩選和布置,以此來使得自身周遭的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審美與志趣。在我看來,這種布置與篩選,不僅僅是文人志士對精致優良生活方式的選擇,更是對生活情調的設計。為何需要設計這樣的生活情調呢?編著此書的文氏在明代滅亡后,絕食自盡不成又投河自殺。顯然,他雖然向往隱士生活,求身外之境,貌似灑脫,但實際心向江山社稷,狀似無謂實則心不解脫——通過這樣的設計,他得以回避官場的失意,將自己的情感與本性寄托其上,從而在自己所營造的“隱士”世界中獲得心靈慰藉與精神補償。此乃“無用”之“大用”。
二、現代設計中的“無用”與“有用”
現代設計的起點,無可爭議地放在了英國工業革命這個已經包含了太多含義的時間節點上。晚明成書的《長物志》比現代設計的興起早了大約兩個多世紀。然而,縱使兩者的誕生處于完全不同的社會背景和民族信仰之下,其中的相通點依然可圈可點。所謂歷史總是相似的,不如說,人心所須求的總是一致的。人是自然的產物,因此,人心所向往的總是自然的,質樸的,就如同“天人合一”的哲學一般。
19世紀末的英國,似乎是因為切實享受了機械技術的發展帶來的實在利益,而故意忽視了機械文明積極性成就背后的罪惡性后果。然而,由于藝術工作者對于環境變化有著超出常人的敏感性,他們是第一批對此作出反抗的人。譬如,英國工藝美術思潮就反映了當時積極的設計者們對于中世紀某些精神的回溯,不再是對于這個機械的時代盲目的服從,任由被染成古怪顏色的河流和灰蒙蒙的天空在身邊肆意橫行,而是正視世俗生活本身的定義,和對于自然之物的推崇。
在當時全世界科技最為發達的英國,高度先進的生產方式帶來了無窮利益和優質產品,當時社會中眾人的物質生活水平隨著機械化進程而顯著提高。寒有衣著,饑有飯食。有工作和家庭。若單純從一個人的物理需求上來談,當時的人們已經生活在過去想象中的“烏托邦”之中。新的設計有用嗎?或許沒有,因為這些新的設計誕生之前,人類依然得以生存。然而,就如同喜劇片《摩登時代》中所嘲諷的一樣,這種對科技的盲從以及機械化背景下的機械化生活,并非人們想要得到的。人們在機械的牢籠中掙扎,以求得一條得以回歸質樸回歸自然的通路。
如同文氏所提倡的“追尋古意”,工藝美術運動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為“復古運動”,但并非為了單純的模仿古制而復古,而是為了彌補蒸汽時代機械社會之下,人們生活中所缺失的“自然”,所缺失的“自我”因而向遺產、向過去“借力”,希望能夠為未來的世界帶來新生。
不論是韋伯還是莫里斯,都不斷強調人類無需盲從于外部技術世界,而是要重視人作為主體,在設計中的優先性地位。工藝美術運動推崇“手工藝”,實質上,這是一種“心工藝”,這是在用外在的創造力,設計能力,來表達自我內心存在。它是在混沌世界中正視自我,獲得自我價值的途徑,更是通過對大自然的推崇與崇拜,來彌補自己的內心在機械化時代游蕩的精神缺失。這便是“無用”設計在精神世界的“大用”。
然而,歷史的車輪并不會因為一小撮人對“復古”以及“精神需求”的倡導而停下腳步。新藝術運動之后,大批藝術家和設計者意識到了大工業時代的必然性,他們不再回避機械制造,也不再回避諸如鋼鐵、玻璃等新材料,轉而力求在維護機械制造的前提下,使得工業產品得到美化。裝飾藝術運動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發展起來了??隙C械化生產,強調新材料和新技術。他們的設計作品通過對材料的選擇,對色彩的應用,對形制的規整來完成“設計為大眾服務”的使命。一切為改善生活質量而設計,為使用者而設計??梢哉f,是代代更新的技術手段和設計思潮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與文氏編著《長物志》的時代不同,時間的力量推著人類前進。
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歐洲,一位工薪家庭的主婦在選購新的茶壺時,經濟壓力必然迫使她放棄看起來很華美但顯然舊派的維多利亞風格的茶壺,轉而選擇新穎時尚同時價格相對低廉的現代主義產品。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當時的設計師們所設計的產品無一不注重其經濟、實用的目的。他們在保證了“性價比”的前提下,將“美”的事物,送進了千家萬戶。那些“無用”的事物,在一定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習慣之下成為了“生活必需品”,“無用之物”的“有用”從另外一個角度發揚了出來。
至于包豪斯的出現,則是進一步推進了現代主義設計的觀念。倡導“Less is more”的簡約風格,反對裝飾,強調功能性,他們將生產與設計相互結合了起來。這種設計觀念極其接近“大道至簡”“大道無形”的中國古典哲學思想?;蛟S有人認為包豪斯是一種流派,是一種風格。但我想,包豪斯而是一種觀念,一種思想。這種進步的觀念和思想影響了設計教育,影響了世界構成,影響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它也影響了我們幾乎所有人的審美和對待生活的態度。
舉個簡單的例子,若一款花里呼哨,綴滿了各種紋樣,裝飾塑料水鉆,異形,拿著都硌手的手機,和一款擁有同樣技術功能以及技術參數而外形簡潔的手機,你會選擇哪個放進自己的口袋?我想大部分人會選擇簡約的后者,不僅僅是因為花里胡哨的物品與自己的手掌“溝通不良”,更因為我們的審美已經被這個“一統”的世界同化為“向簡約與功能性看齊”。
無論是建筑設計、產品設計、平面設計、環境設計,我們的內心都已經傾向于“簡約”與“質樸”,我們會貶低駁斥那些炫耀金錢鋪張浪費的“暴發戶”,厭惡穿紅戴綠,樸實的棉麻牛仔衣料只選擇最低調的顏色——黑、白、灰、藏青、深綠之類,傾向于有機蔬菜,而非大棚種植、龐大異常的太空蔬菜,崇尚質樸自在簡約隨性的人工造物或是天然的產品,而非人工雕琢痕跡深重的產物。
現代設計中的“無用”之所以“有用”,并且有“大用”,正式因為它所倡導的生活方式與我們如今的生產方式極其吻合。它所倡導的簡約和質樸則與人性中“歸于自然”的精神相契合。
三、結 語
回頭去看設計所走的路,它們之所以被稱為設計或者是優良的設計,都是因為它們其中所抒發的人文關懷,無論是格羅皮烏斯、漢斯梅耶、密斯凡德羅等人對于平民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物品、住宅的設計與探索,還是中國的士大夫文化,獨立于政治場之外,通過物質文化的領域中的精神滲透來獨善其身,他們所思考的一切都與社會問題相關。只是通過不同的形式來表達他們的社會理想和報復。
我們所謂“無用”之物,莫不在構筑我們的生活方式、精神層面的時候發揮了“大用”。
隨著時代的變遷,科技的發展,生活方式和設計思維的轉變,我們身邊的“無用”之物必然也會隨之發展。誰都無法預言三五十年后的技術革新至哪里,也沒法判斷百年后的流行趨勢與設計浪潮。
但是我想,只要在當時技術條件下,那些滿足“質樸”“回歸自然”“忠于人本”的設計作品,必然會是“無用”之物中,最“有用”,最有影響力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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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潔璐,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