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兩點多啦!”《尤利西斯》第八章的結尾處這樣寫道。離開公爵街的布魯姆,經過愛爾蘭銀行外的噴泉,扶一位盲人過了馬路,在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到達國立圖書館門前。
二○一三年這一天我也到達愛爾蘭國立圖書館門前。正午暖洋洋的街道讓人感到軟弱,只想坐在樹陰下好好喝一杯兌了苦檸檬水的杜松子酒。初夏的陽光那么好,天空那么藍,似乎人生此刻更應該享感官之樂,而不是思想。我看到有個穿著大紅花蓬蓬裙的老女人飄飄搖搖在我前面走,身材保養得很好,小腿仍保持著不錯的線條,不過有點枯萎了。她也是個一九○四年異裝癖吧。她身邊的男人戴著燈心草編制的扁草帽,喬伊斯喜歡戴的那種,他們身上洋溢著一派世界大戰前老歐洲的花哨與講究。
想想還是覺得神奇,這是一九一四年出現在一些法國產的白紙上的英文句子組成的故事,這個故事,一直好像回憶一般徘徊在喬伊斯頭腦中,只是一種非所能見的物質,在一個人心中沸沸揚揚,飄飄拂拂,浮浮沉沉,隱隱顯現。作為一個作家,我想自己明白一個故事在心中醞釀的過程,是如何的強烈卻又不確定。
這些默默在頭腦中產生的化學物質,在一九一四年,整個歐洲處在大戰陰云籠罩下的時候,由一個只追隨自己使命的愛爾蘭男人,絕不旁騖地,一個詞一個詞地,在一架老式手動打字機上噼里啪啦打到白紙上,或者潦草地寫在卡片紙上—那些是寫作過程中靈光突現時記下來的故事走向,人物性格的轉折。在我年輕時也曾使用過這樣的老式打字機,下手重的人,打出逗號時能擊穿夾在滾筒上的白紙。如今,在都柏林的喬伊斯中心和喬伊斯塔以及作家博物館里,都能看到這些從喬伊斯的頭腦里最初落在白紙上的痕跡。
我覺得神奇的是,落在白紙上,后來又被印刷出來,再后來又被翻譯出來的書本,那個文字構成的精神世界,過了快要一個世紀,成了一種可觸摸的現實。我從亞洲的東面飛到歐洲的西面,站在小說提到過的一間圖書館門口。我作為一個讀者來到這里,是為了聆聽在拱形閱覽室里舉行的一次朗讀會。我不得不本能地以為,當我走進去,會迎面見到邁著莎士比亞戲劇舞步走來的圖書館館長,他曾是掌管過這間圖書館的基督教徒,屬于公誼會教派。
做地理閱讀最讓人感到神奇的,就是這樣的時刻:精神與地理、文字世界與現實世界在此刻藩籬盡除,渾然一體。
圖書館還在原處,帶著一個綠意盎然的院子。我跟著飄飄搖搖的紅花裙子上樓去參加下午的全球不同時區的接力朗讀《尤利西斯》活動。下午兩點開始輪到都柏林,按照太陽在不同時區升起的順序朗讀,地球轉到都柏林,環球接力朗讀,已經讀到第十二章。
第九章描寫的是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的下午,在這間圖書館的拱形閱覽室里發生的一次關于文化的散漫討論。書中的兩個主角,斯蒂芬與布魯姆,將在這里相逢。我想在這個朗讀會朗誦第十二章的時候,同時讀第九章,算是順勢體會一下書本里下午發生的故事與現實中的下午相交時的奇特融合。
就像在這里形成了一個結,兩股繩索在這里擰在一起。
喬伊斯在第九章中描寫都柏林圖書館里的殖民地讀書人閑談英國文學之瑰寶莎士比亞。從身為公誼會教徒的圖書館館長在“肅穆的地板”上,用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里的舞步走來走去開頭,到混雜著各種關于莎士比亞的小道消息,未經證實的身世研究,再到各種老調重彈或者奇談怪論的《李爾王》、《哈姆雷特》、《麥克白夫人》等等,喬伊斯描寫了身處主流文化邊緣、心懷各種不滿的殖民地文人異常紛亂又激烈的談話,中間掉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書袋,重提奧斯卡·王爾德的性取向問題,順便也戲仿了一下王爾德母親的文體,再重提了安皇后的歷史公案,喬伊斯記敘了愛爾蘭化的英國文化與歷史表達,那是一種既附庸又格格不入的角度,殖民七百年后,愛爾蘭知識背景中的不自然,不自信,非主流,非正統,頑強而支離破碎的獨立性。在那種種不健康的愛爾蘭精神生活里,如子的斯蒂芬與如父的布魯姆相會了。
而都柏林作家在當年喬伊斯描寫過的圖書館拱形閱覽室原地,用接力朗讀的方式朗讀第十二章,紀念如今的愛爾蘭文學之瑰寶喬伊斯。
這一章里描寫的是在下午無所事事的都柏林,街道上和酒吧里那無邊無際的閑談。那是下午幽暗的巴尼酒館,有人已經喝得爛醉如泥。愛爾蘭地理,愛爾蘭歷史,愛爾蘭獨立運動的各種聲音與主張,愛爾蘭的牲畜們,牲畜們發出的各種聲音與屠夫解剖后的不同食用部分,愛爾蘭的水果們,愛爾蘭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神話中男女英雄的裝束,還有被愛爾蘭化了的各種世界著名人名,包括了孔子,只不過他在喬伊斯筆下,是刻在一堆海卵石上的名字之一,叫布賴恩·孔子,而且是愛爾蘭古代的男英雄。莎士比亞也是,他在海卵石上叫帕特里克·莎士比亞。全世界的英雄皆頭頂一個古老的愛爾蘭名字,順便的,好像小李飛刀一般出其不意的,喬伊斯就嘲諷了一下獨立運動的狂熱知識分子。
那閑談與閑談中意識的流動如瀑布般飛濺而下,中文譯本滿滿占了兩個頁碼才精疲力竭地斷開。在這里我一定會跟丟,即使拿著書聽也沒用。
其實這兩章都典故密集,語言急促,話題紛繁,好像被湍急的洪水裹夾的卵石那樣劈頭蓋臉而下,瞬間就能將讀者活埋。
我在里面感受到的是,帶有殖民地酸腐氣息和苦悶破碎的精神生活,和愛爾蘭式閑聊的無邊無際。這是一種不健康但精力充沛、滔滔不絕的一九○四年愛爾蘭精神狀態。
拱形閱覽室里已經到了不少人,網上直播的設備都已到位?!懊C穆的地板”上縱橫著許多彎彎曲曲的電線,粗大的黑色轉播線,帶著許多插口的連接開關。放有褐色古老閱讀架的書桌上,第九章里描寫過的綠色玻璃臺燈還在原處。我坐在電視編導旁邊,他正在細讀第十二章,準備直播約瑟夫·奧康納的朗讀。他也有一頭“赤褐色的頭發”,這樣的頭發在冬天是亞麻色的,到夏天陽光照耀,就變成紅褐色的了。據說這就是凱爾特血統的符號。
另一個穿淺色夏季西裝、戴圓眼鏡并長著一張狹長臉的人,很容易讓人想到喬伊斯本人的那個人,是詹姆斯·喬伊斯的侄孫鮑勃·喬伊斯。他正端坐在他著名的遠房長輩的肖像前試鏡,比起他的叔公來,他的臉變得寬了,但當他按照照片上的喬伊斯先生穿戴起來,仍非常相像。他將第一個出場,證明都柏林在世界《尤利西斯》紀念活動中不可取代的地位。
我努力要把在場那些手握一冊綠皮子《尤利西斯》若有所思的人與名單上的愛爾蘭作家的名字掛起鉤來。這可不容易。我認識托賓的臉,吉根的臉,甚至弗蘭克·奧康納的臉,卻不認識約瑟夫·奧康納的臉,也不認識弗蘭克·凱利。他雖然已經老了,可仍稱得上英俊。
他的朗讀開始了。第十二章。巴尼酒吧里的閑聊。這里不像第八章那樣描寫吃喝,只說愛爾蘭人閑扯的本事。無數道聽途說,無數滿嘴跑火車。他到底做過演員,寫過劇本,讀得有聲有色。我一點也沒猜錯,即使用手指點著句子,也是很快跟丟。第二棒接著朗讀,無數愛爾蘭地理,凱爾特古詞語,樹木的名稱,魚市場里魚的種類,以及一九○四年的愛爾蘭時政與泛濫在民間的小道消息撲面而來,發出賽車轉彎時尖利急促的聲音。的確,要是做索引的論文這章很合適,甚至能做得比原文有趣,但是對讀者來說,非常之天書。跟丟了以后,朗讀聲在我耳朵里橫沖直撞。
此刻,生于一九六三年的弗蘭克·奧康納之子約瑟夫·奧康納開始朗讀第十二章開頭部分的閑談?!耙粋€掃煙囪的混蛋走了過來,差點兒把他那家什捅進我的眼睛里?!?/p>
我一直覺得作家不應該朗讀別人的作品,哪怕是致敬式的朗讀。作家朗讀的魅力在于當他將自己的文字轉變成聲音的時候,那聲音會有種獨特性,好像是母親與孩子之間的血緣獨特性。這種感情是一個演員來朗讀,哪怕再好,也不會具有的感染力。在聆聽奧康納朗讀第十二章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內在的涼意。
有趣的是在他身后出現的那張臉—穿天藍色襯衣,坐在二○一三年六月十六日日報前的王爾德先生。
就快輪到凱利先生了,他突然站起來問,是否能讓他先去下洗手間。喬伊斯先生薄薄的下嘴唇一縮,吐出一個字:“No.”
凱利先生頓了頓,便坐下來,開始安心讀書。“小個子阿爾夫·柏根踅進門來,藏在巴尼的小隔間里,拼命地笑。喝得爛醉如泥,坐在我沒看見的角落一個勁兒地打鼾的,不是別人,正是鮑勃·多蘭?!?/p>
他不愧是在愛爾蘭家喻戶曉的演員,聲音有魅力,但涼意仍舊在抑揚頓挫的聲音里存在,哪怕他特意在人物對話里帶上一點愛爾蘭口音,也無濟于事。我仍舊往向凱利身后的天藍襯衣。第九章里對王爾德的議論,在文字世界里,就發生在這個他此刻抬頭仰望的空間。他在想什么呢。
這是來自一個更大的愛爾蘭—美國的藝術家貝里赫與來自喬伊斯故鄉科克的女作家哈特。那時我早已跟丟了十二章,只覺得他們也很緊張。
我假裝他們在讀第九章。斯蒂芬與布魯姆在對莎士比亞的爭論與閑聊中相逢在拱形閱覽室里。這種假裝不太費勁,因為橫豎都聽得一頭霧水。再加上這些作家們的口音中沒有太多的凱爾特口音,要是說是英國作家在朗讀,也應該沒什么疑問。因此,連對語音單純的好奇也被空置。
那長得很像奧斯卡·王爾德的人,他甚至也留著王爾德那樣齊肩的長發。他在讀一份報紙,很禮貌地一片片提起來輕輕翻過,沒發出一點掀動紙張的聲音。
而在第九章中,一九○四年的讀書人在談論完莎士比亞后,圖書館里的人開始談論王爾德的《威休先生的肖像》。
這個高大的人穿著一件天藍色的襯衣,臉上很和藹。王爾德故居對面的公園里,有一尊王爾德的彩色玻璃鋼雕像,他斜倚在大石頭上,穿著很正式的黑禮服。如今王爾德安息在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里,他的墓碑上至今被探訪的人年復一年地親滿了口紅印子,非常香艷。他現在是那兒最討人歡喜的人,女人喜歡他那股挑剔尖刻,精致細膩,有時滿滿的甜蜜,沒有男人通常的大意。同性戀們喜歡他的唯美口味與悲劇性,一個王爾德,一個柴可夫斯基,他們的相片,或者小雕像,在舊金山那些終日飄揚彩虹布條的街區,就像林中雨后四處可見的水洼那樣,處處在酒吧墻上或者復古店的架子上閃耀著。我在王爾德的墓碑上量了量口紅印子,它們很大,很有力,它們應該不是普通女人的嘴唇,即使索非亞·羅蘭的嘴唇也不會這么有力量。柴可夫斯基卻始終在寒冷的小城里,他的單人床很窄小,看上去極不舒服,他的拖鞋繡了花,發了黃,留著他從頭到腳痛苦不堪的痕跡,他窗外的院子里長著幾棵哀傷的白樺樹,初冬的天色好像要出什么事一樣不安又沉默,我想到在倫敦舞臺上出現的野性的男天鵝們,他們在他憂郁的音樂里邪惡而優美地起舞,在我在他幽暗客廳里的鋼琴旁站立的那一年,倫敦正在連排男版的《天鵝湖》,向作曲家的性取向致敬。編舞闡述道,如果你有機會仔細觀察天鵝,就能發現它們的邪惡之處,或者說野性之處。他說到自己在湖邊目睹過天鵝之間的戰爭,強有力的翅膀,突然伸長的長脖子和圓睜的黑眼珠里面射出的憎惡。“不能啟齒的愛,”喬伊斯在第九章里說道。
如果王爾德活在這個時代,他就是人們的偶像。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都沒讀過他出獄后發表的《深淵書簡》,想要找來讀一下。他出獄后,在威尼斯住過,又在法國的小酒店里住過,四十六歲就撒手而去,算是堅持過唯美的一生。我想起看到他墓地的春天,下了一場雨,見到一個青銅像躺在墓地里。當然這不是他,但很像他。
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里的墓地:王爾德的同時代人,無緣與一件自由自在的天藍色襯衣。
哦,是的,我開小差了,不得不。可是,這算意識流式的旁逸嗎?
然后是他—特倫斯·基利恩先生,喬伊斯研究者,與羅恩老師一起工作的人。他太太就是走在我頭里的女人,頭上裝飾著幾朵令人難忘的大紅花,又穿著紅花蓬蓬裙。與鮑勃·喬伊斯不同的是,他取的是布魯姆的打扮。
他胸前的貼袋里插了一支大紅的玫瑰,他花白的額發波浪形地從扁草帽下伸展出來,他的聲音恢復了故事性。
朗讀會接力到下一個時區的國家。在圖書館底樓那“有圓柱的門廊”處,我遇見了早上我的向導科諾。他在燦爛的初夏陽光里手握一支冰激凌,肩上搭著淺色的毛衣。
和一百年前的描述一樣,今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氣,天上的云也是書里描寫的潔白輕柔,喬伊斯說它們好像羽毛一般。想起剛剛耳畔那些尚未走遠的聲音和讀完以后他們向后一仰的輕松坐姿。我想,喬伊斯真的有一個偉大的頭腦。而我們都快要累死了。天藍色襯衣的王爾德早已退場,我想他去喝點什么了吧。
我路過一間星巴克咖啡館,優美的初夏它門窗洞開,泄漏著新鮮咖啡的香氣。今天世界各地的星巴克咖啡就如在世界各個角落漫游的猶太人一樣抹殺了地域性,它統一配方的咖啡帶來的香味也在世界各地飄蕩著,比如我此刻正寫著這個句子的上海街道轉角上的這一家。
陽光燦爛的街道上充滿夏日的歡快。轉眼一看,望到一個諾拉打扮的年輕女子飄揚的蕾絲白裙。她經過停滿在路邊的汽車,去聽街角露天樂隊的演奏。她在腋下夾著一頂寬邊草帽,路過香噴噴的街邊攤,五塊錢就能買一份熱狗。坐在太陽下吃點東西,聽聽音樂,實在是夏季的享受。
一九○四年的這天下午,年輕的喬伊斯就在不遠的街上遇到了年輕的諾拉。令人恍惚是閱讀一本小說時最好的感受,恍惚讀著讀著就走進文字里去了,跟著她走進去。前面的雙肩背包和美式球衫以及插電吉他的電音都是引起讀者恍惚的因素,與飄飄蕩蕩的白裙子一樣。
本文系作者新著《捕夢之鄉》之一章,該書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