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猶在，舊夢長留

景小樓

小時候最期待爺爺帶我去他老友那里看皮影戲。

老人住在巷子深處。入夜時，爺爺拉著我的手走進那條深巷，每次到的時候，已有寥寥數人在他房門口等著，都是老人和小孩，各自帶著小板凳。

這時老人才從屋里挑個擔子出來，撐開幕布，點起蠟燭，燭光把他臉上的皺紋映得焦黃。

他從擔子里拿出一件件寶貝，動作很慢很輕，孩子們都看著那個百寶箱一樣的擔子，眼里放光。

準備妥當后，老人扭開錄音機，顫巍巍地坐到幕布后。在短暫的“沙沙”聲后，二胡聲響起，隨后鑼聲、鼓聲星星點點地加入其中，漸漸密集。

以前老人還有幾個同伴負責演奏樂器，后來那些位置漸漸空了，只剩老人和這臺錄音機。

伴隨著老人沙啞的戲腔，皮影人的剪影終于出現在幕布上，孩子們都在那一刻坐直了身子。幕布上，哪吒、白素貞、呂布……各式各樣的皮影人翻騰跳躍著，仿佛有了靈魂。我至今仍記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幕中的白骨精先是一個靈巧活潑的少女，接著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婦人，而這惟妙惟肖的一切都來自于老人干枯的雙手。

小孩子都經不住困，戲演到高潮時，我的視線卻開始模糊，眼前那片映著昏黃燭光的幕布上，皮影人漸漸織成了一幅色彩斑斕的畫，而戲臺后的院墻上卻投下了老人佝僂的背影。

老人依舊堅持著，他的唱腔有時會跟不上節奏，有時甚至忍不住停下來咳嗽幾聲，把昏昏欲睡的我咳醒過來。

我最終還是會在某個時刻睡著。伴著樂聲，我夢見燈火通明的戲臺下座無虛席，掌聲雷動，臺上臺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幸福和滿足的表情。后來我想，這大概就是老人想讓我們知道的事吧。

夜深時分，最后一聲鑼響，戲落幕了，爺爺抓起我的手鼓掌，大家起身離席，往老人的鑼里放一些錢幣，老人也不數，只是輕而慢地收拾他的行當。爺爺抱著我回家，我從爺爺肩上看去，老人瘦瘦小小的身影很寂寞，卻一點兒都不落寞。

回家的路上爺爺和我說，老人演了一輩子，任何苦難都沒把他打倒，即使現在戲班子不在了，他還堅持著。爺爺說，只要老友還演，他就來捧場。

后來，我離開了家，再后來去了國外，再沒有老人的消息。可是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都會想起他，人這一生有一個能為之執著的夢，是特別特別幸運的事情。

是的，我覺得他比任何人都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