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書花葉寄云雀

郭小暢

春來，云雀從顧郎手中銜過第一枝未開的荼 。顧郎是水樓亭閣里無人陪伴的書生，常披一件青衫坐于藤椅之中。云雀曾問過一同南飛的燕子，坐在水樓亭閣里的男子那樣好看，卻為何郁郁寡歡。

燕子說，他沒有腳，就如同我們沒有翅膀，故而只能坐在那一方花下，看盡花季至荼 將死，才能等到花落掌中。

云雀似是感受過那種痛，從此不再南飛。每至花期便急著啄落樹梢上那朵未開的花，瞧著花落入顧郎掌中。春天里，還未開放的花意味著期望，云雀想贈給顧郎一世期望，換他頷首一笑。

歲月漣漪，木雕流金，云雀每年花季都為顧郎帶來未開的花。可云雀不過是只尋常的鳥，即使送過一枝又一枝的花，顧郎也記不住她。可顧郎似是十分喜歡鳥兒啼鳴，落入掌中的花常會引得春雀來銜，他便將落在身上的春雀攬入懷中。云雀每次看到有鳥兒陪伴顧郎，便欣慰地轉身去尋下一枝花。

一天拂曉時分，棲息在花樹下的云雀自夢中醒來，卻見顧郎捧著那只折了翅的春雀艱難地爬到花樹下，小心翼翼地將它埋于土中。云雀躲在朵朵花下，就這樣看著顧郎埋了一只又一只折了翅的鳥兒……

顧郎幼時與其他孩童一樣，喜歡上樹下河，也喜歡讀書。他自幼將四書五經中的大義熟記于心，故而當他偶遇從巢穴里墜落的雛鳥時，他幾乎未經考慮便托著雛鳥爬上高樹。當他小心地將雛鳥放回巢中時，竟一腳踏空，從樹上摔了下來……

“唔……”

顧郎自噩夢中驚醒，案幾上的花已有些枯萎。一連數日不再有新雀入懷，顧郎對這樣一個在藤椅里緩緩流過的清晨沒有了任何期盼。憑欄而望，讀書寫詩是他揮霍時間的最好方式，他將歲月靜好安置在這一刻，任清風來拂，任綠葉來襯。他已然習慣了在荼 花謝的季節，任一朵懶于綻放的花苞入懷，像是誰和他約好的一般，而他只需靜等花落。

這一季，未開的花剛落入顧郎的青衫中，一只云雀便駐足于花苞之上。云雀銜起花穗，輕巧地置于顧郎掌中。云雀的喙不知分寸地弄癢了顧郎的掌心，他竟覺得那是這只小鳥銜過的第一枝未開的花。

只是顧郎的慈悲情懷隨著他的雙足一同留在了幼年時光里，這只與旁的雀兒沒什么不同的鳥并不值得他記住。故而，當他又一次折了云雀的雙翼，奪去云雀的自由時，他仍是覺得這只平凡的雀兒會如之前的無數只一樣，哀啼三日，困死籠中。

卻不想，每日醒來枕邊都有一株將要開敗的花。那是云雀自庭院里銜來的，它沒有雙翼，如同顧郎沒有雙足一般，只能靜靜地憑欄等待，等拂曉里第一朵落地的花，然后銜來放在顧郎枕邊。

這只弱小的云雀不比燕子大，不若鸚哥紅，卻生機勃勃地活了數月。每日清晨銜花，拂曉入籠，似心甘情愿為他銜來一季春色。原本孤獨的顧郎每日醒來竟也有了些許期盼，盼一朵落花在側，盼一只弱鳥入懷。顧郎在云雀的腳邊綁了一只鈴鐺，只要鈴鐺響起，顧郎總能尋到它。

這日，顧郎憑欄望花，已是荼蘼花尾，待最后一朵花落，下一季花開就要再等上一年。清晨時便不見云雀的身影，顧郎望著最后這朵花，不知它是否還會如約定的一般落入他掌心。

正這樣想著，突然聽到鈴鐺響起，一只纖弱的鳥正奮力地爬上高樹。它已失去雙翼，只能用喙和爪子一點點攀上高處。那樣一只平凡的鳥兒，若不是折了雙翼，顧郎險些記不得它就是云雀。云雀的喙已隱隱滲出血來，卻仍執著地攀向更高處。顧郎知道，云雀等那一枝花落已太久了，似是什么在催著它一般，迫不及待要銜下最后一枝春色。

眼看就要銜花入口，云雀卻再也支撐不住，從枝丫里狠狠跌落下來。那一刻，顧郎沒考慮后果便從水樓上翻了出去，想要接住那只已經失去自由的雀兒。

顧郎未能接住云雀，自己也落入池中。幼年墜樹的場景再度猙獰可怕起來，仿佛要吞噬他性命。就在顧郎絕望的最后一刻，一段潔白的手臂將他從池底撈了起來。逆光的水影中，顧郎幾近迷離的雙目隱約看到一個少女的輪廓，但手腕上的那只鈴鐺格外熟悉。

那少女用手指在顧郎眉心一點，顧郎就陷入了漫長的夢境。夢中，顧郎似重回孩童時期，又經歷那一遭過往。當他將雛鳥放回巢穴時，墜落如期而至。只是，這次他清楚地看見，那原本連巢穴也飛不回去的雛鳥竟撲棱飛起，無力的喙緊緊銜住他墜落的衣袖，即便轉瞬落地，卻未曾松開。直到隨著他一同摔在地上，安靜地長眠在他身旁。

一夢醒來，衣衫濡濕，滿室寂靜，卻再無花香。顧郎瘋了一般到處尋找那只喚回他初衷的云雀。水樓尋遍，最后在庭院的花樹旁尋到一只早已腐朽的鳥兒。它仍是一只平凡的鳥，若不是折了雙翼，若不是臥在一枝未開的花下，顧郎也記不起它就是云雀。然而，顧郎摸向云雀腳邊的鈴鐺時，卻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可顧郎分明記得水中的少女對他說：“我為你銜了一世的花，度你走過這場劫難。愿你記得當日救雛鳥的初心，莫要讓彼時的情懷埋葬在孤獨的夜里。”

顧郎把他的故事寫了下來，勸人莫忘從善的初衷，文末卻未有發人深省的話，只不停詢問鈴鐺何尋。故事幾經流傳，傳到一個女孩手中。她模樣并不出眾，只是手腕上系的鈴鐺是出生時便有的。

她初見這個故事是在一個生意慘淡的書攤旁。書攤上的書沒什么新奇，只是恰巧設在花樹下，破舊的書上鋪了一層落花。賣書的老者似雙腿有疾，坐在藤椅里打瞌睡，身上披了一件洗得泛白的青衫，頗為蕭瑟。

老者正夢見云雀啼鳴，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吵得他醒來，只見一個小姑娘手執那冊書，懨懨地說：“折了翼的鳥根本活不過三日，該是怎樣的執著才讓這只云雀即便死了，魂魄也要為書生銜花，度他頓悟呢？”

彼時，一朵未開的花落入小姑娘手中，她見老者醒來，笑著將花送到他手上，說：“花季里，還未開放的花意味著期望。我把期望送給你，你贈我這本書，如何？”

那時，年過花甲的顧郎分明記得，他接過的第一枝未開的花，就是從云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