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紙書箋，輕染一段素緣

蕭卻憶

一

她還記得那天在山徑上與他的初遇。許仕林與同伴言笑晏晏，從小徑上款步而來，她伏在荒草叢中遠遠望見了他。她不知該怎么形容看到他的第一眼，這世間該是沒有一行詩能吟得出他的溫文爾雅，亦沒有一首歌能描繪他的飄逸出塵。

她叫胡媚娘，本是天上的玉兔，因觸犯天條被貶下界，不甘心被人烹煮下酒，遂至武夷山修煉成精。遇到許仕林時，胡媚娘剛得了五百年道行，幻化成人形，正是四處游玩，不知人間憂歡的時候。但悠悠五百年卻抵不過這一眼，她只記得，那天天色晦暗，四下荒草凄迷，這世間混沌的一切在他出現的那一刻都生動了起來。

她決心要與他相識，便不顧好友采因的阻攔，使了法術，把他和同伴分開，自己則走上前去，經過他身前時假裝不經意地跌倒。惹得許仕林慌忙來扶，誰料四目相對時，他卻被她的丑陋嚇得臉色發青。盡管他再三責罵自己膚淺，解釋長相不是最重要的，她仍是傷了心，轉身遁走。他聰明睿智，迷徑之中依舊找到了回去的路，望著他俊朗飄逸的背影，她實在忍不住，還是贊了一句“好聰明的人”。

回到洞府打了水來，才仔細端詳了這張五百年都沒細看過的臉，原來真的是奇丑無比，這般容貌怎配得上他？她懊惱埋怨，正無計可施之時，一幅畫莫名出現在洞口。

畫中佳人恍若仙子，令人神往，胡媚娘心念頓起，虔心膜拜，希望能變作畫中佳人的模樣。轉身一瞬，飛花四散，她的愿望竟成了真。有了這張臉，今后她就再無顧忌，可以大大方方去見那少年了。與此同時，許仕林的母親卻因中了邪氣昏迷不醒，他愁眉難展，欲上山來尋紫蘊龍王參。

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這一切的因由都是為了那個20年前到人間報恩的溫婉女子—他的親生母親白素貞。當年白素貞曾殺了一條蜈蚣精為民除害，而那蜈蚣精是金鈸法王的獨子，這么多年來他懷恨在心，意圖殺了許仕林為子報仇。

而許仕林是天上文曲星下凡，金鈸法王不愿損己道行，這才假借那幅畫控制了媚娘，又害仕林的母親重病，逼他上山尋參。

就這樣，他們茫然無知間在幕后黑手和命運的推動下，走向了人生的第二次相遇。

二

再相見，媚娘已不是丑女，她扮作一襲白衣的翩翩公子刻意接近他。得知他要尋參，便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而他胸懷坦蕩，也不疑有它，跟了她前去。

她是惹不得的鬼靈精，見參老不愿救人，不由分說就拔了他幾根胡子，轉身送給仕林，哄他趕快回家。

許仕林到家回想起山上的奇遇，打開手帕，見那幾根胡子瞬間變作參須，驚得愣在當場。細細思索，才明白那少年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這回許仕林終于深深記住了“他”，從此開始了一場刻骨銘心的緣。

當她再次出現，他拉著她喝酒，喚她“神仙兄”。

幾番交談，他們很快成了至交好友。可他如何知道，此刻被他握在手里的是女子的纖纖柔荑，他面前的“神仙兄”早已對他一見傾心。

因著參須救人的一番際遇，參老終于功德圓滿，即將位列仙班。臨行時，他托夢給媚娘，說了句“息心即是息災”的話，驚得她冷汗涔涔。采因前去卜卦，那卦語所示不好，更讓媚娘暗暗心驚。卦中多恍惚，情字暗里磨，恩深成怨去，歡樂已無多。這說的是她和他嗎？她是兔妖，他是凡人，他們能像神話故事中一樣得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嗎？

心中惴惴，再見面時不禁小心試探。誰料他笑意盈盈，卻看定了她—如果我將來找媳婦，定要找個跟你一樣俊俏的女孩兒。

一句話說得她嬌嗔無限，被他看得羞赧，別過頭去，眉梢眼角卻滿是笑意。彼時他還以為她是個少年，這話多少帶著些戲謔的意味，然而聽在她耳里，卻好似一句許諾，他的不經意之言已在她心里悄悄扎了根。

三

胡媚娘心里藏著事，終究瞞不住，想來想去決定和仕林攤牌。她騙他說自己有個同胞妹妹要過來，待仕林見到真人，卻不禁呆立當場，那如花嬌顏不是多日來的好友又是誰？

帶著金鈸法王給她的“殺無赦”的命令，她“陽奉陰違”，就這樣和仕林交往起來。

他們和世間的小兒女并無不同，在一起喝茶逛街，登山賞菊。相對飲，他細看她晶瑩的唇齒；結伴行，她偷瞧他俊朗的顏。他記得她折花相贈時手中殘余的香氣，她亦時常回味他為她把脈時那溫柔的手指。

盡管未曾宣之于口，那糾糾纏纏的情愫還是從他們懵懂的心底悄悄滋長，默默蔓延，直到把兩人緊緊纏在一起。白日里她笑語嫣然，夜里卻陷入對未來的無盡惶恐中。情之一字，好似深潭，她一腳踏入，再欲抽身已是不能。

金鈸法王催逼得急，她不想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容貌被毀去，但她又怎能害他？她只是個法術微弱的小妖，如何能與金鈸法王抗衡？此時此刻，媚娘才知道，當初山道上的遙遙一望恐怕就要望盡她這卑微的一生。可不管如何，她都要護他周全。

因著上代恩怨，奸人從中作梗，讓許仕林無法去考科舉。得知消息后，媚娘連夜上京，用法術將他名字上的朱紅抹去。他的愿就是她的愿，他要金榜題名開塔救母，她就為他掃除一切障礙。

只是歸來時，金鈸法王對她下了最后通牒，要她在上京的路上了結仕林的性命。

這次，她終于知道了仕林的真實身份，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只為下界度緣救母。而她不過是地下的一只小妖，他們之間相隔的豈是一個茫茫人世？

四

他以為是做夢，睜開眼來，卻見媚娘真的在眼前。聽她嗔怪自己不告而別，他忙對天起誓，許諾考中狀元、報仇雪恨后，就會回來找她。她聽在耳里，只覺滿心凄然，因為她知道，她恐怕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她把匕首藏在身后，眼放紅光，露出本相，卻見他只愣了一瞬，便恢復了往日溫柔。

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人也未必有真情，她雖是妖，卻從未想過害他。只一瞬，他確定他信她，他要牽了她的手，要走一起走。

而金鈸法王如何能放過他們？危難之時，白素貞冒險出塔來救，媚娘卻被金鈸法王趁亂帶走。

爐火紅，鐵索寒，仕林滿含怨憤赴京趕考之時，媚娘正在沙石洞里受盡煎熬。她元氣即將耗盡，自知時日無多，憶及往日種種，心中卻是絲絲甜蜜。心神恍惚之際，她向前來探望的采因吐露心聲。他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害他，他有重任在肩，她便甘愿以此身換他活命。

她卻不料，為了這最后的心愿，采因竟以身犯險，偷來金牌，拼著無牽無掛之身，換她逃出困境，去與仕林相見。

險洞中一命換一命，那邊仕林已高中金榜，他們的最后一面仍在那家客棧。

她元神大損，為了見他，拖著殘軀在這里等了三天三夜，而他已成了她三丈之外就不能接近的狀元郎。他們注定越走越遠，而她此時前來，不過是要了卻前緣。他們沒有前世夙緣，亦沒有往日恩深，所為的不過是山中那不經意的驚鴻一瞥，然而情深此至，性命相付，又豈能輕易割舍。

終于，金鈸法王追至，她拼盡最后一絲氣力撲在他身前，被那金鈸擊中。魂魄遙遙，她行將歸去，只對他凄然而笑。

她在他懷里，在他眼里，如她每每來時一般，化作一團柔光，帶著一縷清幽花香飄然遠去。這一去，再無歸期。

五

巫山半路驚殘夢，鏡花水月緣盡空。添愁人怨魂消去，月缺花殘心冷清。那曾經的笑和淚都在夜深人靜孤枕難眠時縈繞心頭，夢中相遇，睜開眼來，再化作飛煙，如此周而復始。

她走了，只把往日留給他，而他們各自的未來也注定不會再有任何相遇。她魂歸故地，轉世投胎，都未曾再見他一面。這段緣到了盡頭，就讓它干干脆脆地結束吧。

從今后，她是她，他也只是他。

回望滿目瘡痍，他或許會想，倘若時光能倒回，他寧愿從未認識過她。他愿她只做一只不知人間憂歡的白兔，在這山中悠然度千年，不用為他受任何苦楚。

重入輪回之前，她思及前緣，卻是笑了。若能重來，她必是還要望他那一眼的。望他溫潤倜儻，望他風姿卓然，望他向她伸來的手，對她說一句，姑娘，你沒事吧？

這一生，能遇見他，真的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