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彬
太湖審稿時,發現了一篇小說,叫《圍墻》,是當地一個知名作家寫的。
審稿會對這篇小說做了推介。傾力之下,不是因為該小說的語言多么犀利和流暢,也不是因為該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多么鮮明和富有個性,恰恰在這兩方面,作品都有水淺玉拙之處,同時,在敘事上,也由于過于平靜而使作品顯得有些冷漠和失卻“風情”。推介的原因是因為作者在提煉上做了一些有意義的事。
提煉這個詞,我們接觸得最早,但是對于大多數作者來說,它或許只是個熟悉而陌生的“朋友”。
一、可以幫助我們找到“發言”的主題。
知了的每一次鳴叫都是一種訴求,樹葉的沙沙聲中也一定有深邃的哲學思考。因此,請不要再說你的小說是反對“意在筆先”的,甚至說是毫無所指(索緒爾語言學創作的術語)的。它實際上就是我們對生活的一種表態,是一種有的放矢的發言。而無論炫“意”還是炫“的”,必須有個淘和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提煉是大伙計,扛的是重活。
二、能使作品真正做到“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文學是對生活的概括性反映,而不是簡單地ps。相對于創作來說,我們習慣把生活稱之為第一自然,小說屬于第二自然。要做到把第一自然上升到第二自然,必須有個深度的激活過程。這個過程,可以叫它為“刮水”,也可以稱它為“脫脂”。唯有做到這點,我們對生活的采擷才會有意義,作品從語言、人物、結構到節奏等才會更為集中和精粹,作品才會在一種新的可能性中旋即而起,并在我們所熟知的生活面前“摧枯拉朽”,實現完勝。
三、讓小說中的人物更具有典型意義。
看了許多90后的作品,感到新生代作者似乎更樂于撇清文學和生活的關系,更崇尚非典型創作,也有對西方現代派和新寫實主義的無端曲解、涂鴉和濫用。在他們眼里,典型化似乎很老舊了。其實,典型化這個問題從未落伍,同時,過去的那些典型的文學形象至今還膚色鮮活,肌體飽滿,如阿Q(中國辛亥革命時期農民的典型),如魯濱遜(18世紀英國資產者和冒險家的代表)等。而典型化的過程,就是一個提煉的過程,是“這一個”(恩格斯致《敏·考茨基》提出的藝術典型理論)的基本前提。
四、讓我們的小說達到一個新的美學標的。
受儒家文化影響,中國人喜歡用一種情緒來掩蓋和指代另一種情緒,或者說喜歡借一種意象來表達另一種意象,這樣做的目的,可使我們的敘事更有感染力和濃郁的情趣,也會使我們的作品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更為深刻并呈現出豐厚的詩性。而對于一部小說來說,其詩性的恣意綻放,正是一次次成功提煉的結果。這一點,海因里希·伯爾的《萊尼和他們》、威廉·戈爾丁的《蠅王》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
針對以上幾點,小說《圍墻》雖然說沒有做到盡善盡美,但是,作者在擁有生活后,并沒有把它簡單地碼為草垛,而是抽絲剝繭,巧借生活的活性菌,從中悟出了靈魂,抔出了生活的詩意,并使這篇小說在表達社會公共話題時,彰顯出了后勁。
小說并不長,之前,你可以把它還原成幾個大同小異的新聞事件(假設這些事件都存在),——一學生由于不堪學習重負,在偷越學校圍墻時摔死;一學生因早戀,騙開校門時,撞上了急駛而過的車輛;一學生因網癮發作,上課期間偷越學校護欄時,掉入水中,等等。
在小說中,故事已經是這樣:張大航是個問題學生,為了不讓這個問題孩出問題,班主任每日都戰戰兢兢,但是,由于家庭等諸多原因,張大航還是出了事。
張大航死后,學校非常恐慌,他們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斥重金,把那段出事的圍墻加高了許多。并安裝了監控系統。對于他們來說,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補救工程,也是一種無言的承諾,更是一種萬全之策,因為,看著高聳的圍墻,相關領導、班主任和學生家長都舒了口氣,心理上也都有了一種安全感。小說到此,戛然而止。
而作為一個讀者,看完這篇小說后,我的視線很快就從事件的本身滑落了,漸漸地,那段圍墻也形而上起來。我不禁要問,造成張大航死亡的原因真的是那段圍墻嗎?有了這段圍墻,就再也不會出現劉大航、楊大航和胡大航了嗎?當我們有了這些疑問后,作者對小說的提煉就見功了。因為小說的詩意產生了,——在現行的教育體系和教育制度下,僅僅靠學校建一段圍墻,根本就擋不住張大航之流,真正的圍墻應該是來自學校和全社會的共同關懷,是來自我們對當下的諸多教育元的深刻思考和反省。
到此,我們說,《圍墻》這篇小說成了,或者說,關于提煉,《圍墻》還真備足了底火,為我們榨出了油。
巧合的是,近日在審稿中又看到一篇小說,討論它時,也可以用到“提煉”這個詞。小說由兩個部分組成:
一、山村婦女A因丈夫被錯抓并死亡獲50萬元國家賠償。二、親朋好友紛紛上門借錢,令A很煩惱。
編輯部退稿了。退稿的理由有三:
一、這是由兩個新聞事件構成的作品,在閱讀陌生感方面,沒有實現突圍。
二、這是故事不是小說。翻錄生活中的故事,只能算是炒剩飯,往往是沒有意義的。
三、低估了讀者的文化視野和審美能力,作家的品格應該受到質疑(作家應該比普通人更具有深入思考和創新能力,應該習慣于為讀者提供嶄新的生活理念和不同尋常的生活方式)。
為此,就如何在這個生活的本位上另有建樹,我們提出了幾個方案供其選擇,以達到讓該篇小說“靈魂附體”,起死回生的企圖:
一、深度思考一下國家賠償問題;
二、針對A接受國家賠償這個事件,探討一下中國婦女的人性美;
三、從那些親朋好友罔顧事件的悲劇性和A的痛苦、眼里只有錢這件事上,辨析一下中國人的國民性和精神成因,等等。
可見,就作者為我們提供的基本事件來看,其中的礦藏還是很豐富的。可惜,這個作者卻沒有在提煉這件事上較勁,或者說在作品最需要下潛時,放棄了剪紙為鶴,馭風而行的機會。其結果只能是:他的作品從一手新聞變成了二手新聞,而《圍墻》則從昨天的新聞變成了今天的小說,并將為讀者和評論家們提供諸多話題。
關于提煉,我們真懂了嗎?
我們都懂,但提煉不僅僅是一道工序,它的本質是我們到底具備多少能力,譬如學養、感悟力、毅力和對文學、對讀者負責的精神等等。
顯然,這涉及到一個作家的終生品格,是為最大也!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