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作芳
朝陽的光柱,挾裹著萬千塵粒從串架房屋檐處斜拉下來,我正在堂屋里揀擇青菜。忽而一個身影閃進堂屋,年邁的父親把雙手里的十多根比拇指粗大的水竹筍扔到我面前的地上:“老幺,剝了煮來早上吃。”一個轉身,又出去忙碌地里農活去了。
水竹筍渾身透著淡青色,散發著幽幽的混合著泥土味的馨香,斷頭處筍肉鮮嫩可人,咬在嘴里脆生生的,這筍可以生吃。筍殼一層層包裹著筍莖,若是一層層慢慢剝開來,太耗時費精力了,有捷徑?有啊,你看,一手捏住竹筍頭部,一手用鋒利的鐮刀,自筍頭皮層勻力向筍尖削一刀,順勢折斷尖部在刀把上一卷,就把絕大多數筍殼皮卷在刀把上了,新鮮的筍芯就在另一只手上,稍作料理就成功剝出一根,當然那刀法、那動作得十分嫻熟,一氣呵成,五秒中之內就可以完成一根,演繹真正的秒殺!
我把筍子剝了大半,洗凈,放進鍋里煮上,把剩下的沒剝殼的竹筍放進灶膛紅紅的柴炭里,燒得筍殼卷曲焦黃,用火鉗撥弄均勻,火候一到馬上夾出來讓其冷卻在一邊。鍋里的筍子已經煮熟了,馬上舀在用水竹篾絲子編制而成的筲箕里濾干。在干鍋里放上一小點豬油——如果沒有的話,就放些鹽巴、切碎的干海椒,鹽巴焙得微黃、海椒發出嗆鼻辣味時,倒進撕成條形而且切為小段的筍子,再倒進切碎的咸菜,攪拌幾轉,摻水燒湯,撒上佐料,一鍋鮮筍咸菜湯就宣告完成。
再把冷卻后的筍子剝掉皮殼,這時候就只能一層一層地剝了,再無終南捷徑。弄干凈撕碎成絲放進瓷缽里,抓四五個干海椒,丟進爐膛的紅子母灰里,拌勻烤焦,取出冷卻,用雙手手心揉搓進瓷缽的燒鮮筍上,拌上醬油麩醋、花椒味精,一道素涼拌燒鮮筍就做成了。叫聲地里忙活的爸媽兄嫂回家吃飯,一家人團坐一桌大快朵頤——那饑飽不定年月,有這些菜肴可算是打牙祭啦。
水竹喜愛生長于溫暖濕潤和通風透光之處,吸水性能特別好。河岸、湖旁灌叢中或巖石山坡都是它們生長的地方。我家那一林繁茂葳蕤的水竹就在房屋左下側水分充足的溝壟里,每年五月都要長出一叢叢新筍,長成一竿竿新竹。這林水竹得益于父親的精心培植和護理。
竹筍芽孢是從土里的根子上分生長出來的,那根子鄉民們叫它“馬鞭子”,上面有硬節,挖出來曬干之后呈灰白色。水竹地下的根系發達,馬鞭子伸得很長,馬鞭子上五六厘米就長出結疤,有刺。春天一到,那結疤上就長出芽孢,繼而長出嫩嫩的白色的筍芽,拱出地面就變成青綠青綠的了,鮮筍長到七八寸,大根的長到一尺多的時候,那就是吃鮮筍的最佳高度。再長就老而硬,靠地面一截筍肉都已經飆青,不能吃了。沒被吃鮮筍或干鮮的,就長大成一年青竹子,過兩年就是用材竹了。
那時我家的“山珍干鮮”名目里,就有筍子,竹筍干鮮做法簡單實用:剝好的筍子放進滾沸的開水鍋中焯一遍——也就四五分鐘的樣子,趕緊撈起來晾干,有太陽就放在太陽壩子里曝曬,沒有太陽就得放進細篩子或灰篩里抑或炕籠里慢慢烘干,存放在膠紙口袋中密封好,收藏在干燥處,冬天拿出放進溫水中泡脹,合著臘肉、臘豬腳文火慢慢燉一鍋,那個香啊,現在想起來也流清口水!
水竹是以材用為主的材筍兩用竹。成年水竹的筆直細長的莖干一身青灰,大根點的要有近一丈高才發枝丫,每節一般生發兩枝,竹葉兒細長,竹葉每枝三五匹,三角形或披針形,翠綠。大株的水竹可高達6米左右,粗達3厘米。竹節較長,竹皮深綠色,綴著一層淡淡的白灰,干凈雅致,清雋瀟灑,一年四季竹林都高舉著蔥綠的旗幟。正如唐代李群玉吟誦的那樣:一頃含秋綠,森風十萬竿。氣吹朱夏轉,聲掃碧霄寒。
水竹也偶有開花的,但見不到果實,花期四到八月。水竹秀雅自然四季常綠,是室內清供佳品,深得盆景愛好者的青睞,自得天然雅趣。
水竹于農家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用途廣泛,大多以竹器的形式裝點農家豐富多彩的生活。水竹材質纖細柔韌,富于彈性,纖維極強。在竹器家族中,水竹材質格外受人青睞,市場上價額也要高得多。背篼、筲箕、面篩這些常用家什,編制完畢放在火上焙烤焙烤,那竹器就像打了一層蠟一般,既美觀也耐用。人躺到水竹涼席上,汗水被竹絲吸收,體溫隨著下降,使人感到徐徐清風席上來,汗水滲進竹絲,竹絲更加溫潤清涼。因此,使用年久的水竹涼席散熱收汗性能更好,越睡越涼。
“馬鞭子”是家長或者老師教育孩子的殺手锏,威懾力特別強。那東西抽到哪里,哪里的皮肉就會蚯蚓一般凸出來,疼得鉆心。只要看到老師手里拿著“馬鞭子”,教室里就自然清風雅靜!那時老師是當神靈一樣受到尊崇的,你看農村,幾乎每家每戶都在堂屋正對大門的板壁上恭恭敬敬地供著家神,“天地君親師位”,老師榜上有名呢!當然,老師教育孩子的鞭子往往舉得高,放得輕;家長就不一樣,恨鐵不成鋼,氣憤了不給抽出幾條肉蚯蚓是絕不解氣的。
剖開成年水竹,里面那層白而薄的膜,是做笛膜的絕好材料。俗話說,高手在民問,鄉間有些人樂感挺強,用水竹或金斑竹自制笛子,還打蠟上漆刻上花紋,精致美觀,八孔:六音孔、一膜孔,一吹孔。他們大多沒上過學,不懂啥簡譜,更別說懂“豆芽菜”了。然而,他們樂感特強,不但凡是能唱的都能吹,聽別人唱過一兩遍的也照樣能吹奏,還會自編自吹,高低起伏,急切舒緩,高亢陽剛,低回綿軟,全憑六個手指和氣流輕松拿捏到位,音韻和美婉轉流暢。雖不及令狐沖、任盈盈琴簫合奏演繹的那般驚世駭俗,卻也是疲累一天之后,鄉村靜夜里沁人心脾的一曲曲天籟。
我家那林水竹是父親年輕的時候就親手栽植的,一直以來都像對待牲口一般精心服侍著,生怕狂風刮倒霜雪壓垮,也怕病蟲災害。每隔三四天總要去蒙一次面,還要像侍弄莊稼一樣習慣性地和竹子們拉呱拉呱。不厭其煩地拔拔雜草、撿撿雜石、搖搖竹子莖稈。那林水竹由最初的一棵衍生到一兩百棵,莖干由當初的拇指大小,衍生到最終的直徑達10厘米左右。
一林水竹,供應著我們家春天的鮮筍、冬季的干筍,父親還用水竹編織成如背篼、筲箕、篩子之類的篾具,拿到街上賣了換一些鹽巴錢填補家用。
責任編輯:蔣建偉